“你还别说,你这副木头一样的神态倒是和栾云策越来越像了。不过栾云策比你大气多了,如果他还活着,至少不会冲着人胡乱发火,把自己的无能强加在别人身上。罢了,横竖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栾云策,有个替身也总比没有的好,我不挑。”
“不管怎么说,皇后亲自赐婚,咱们也得找个日子进宫拜谢,我倒是都有空,你可千万别忘了。”
石九捷面无表情地撞开魏红瑚的肩膀,魏红瑚无所谓地侧过身,收起戏谑的目光,
背着手踏进厨房,百无聊赖地在里面转了一圈,最后颇为不满地斜倚在门框上:“我还说来看看傅欢和方画师,顺道也尝尝看傅尚书家有什么珍馐美味。谁知道傅尚书一年禄米不少,赏赐也多,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没意思,看来我只能回酒楼打尖了。”
“跟我来吧。”
傅兰舟垂下眼眸,将择好的青菜上放在一旁,他擦净手起身,转身进到后院。秋高气爽,傅欢照旧搬了一把矮凳,坐在窗边读书,时不时看一看方清臣,方清臣则用手肘撑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枝树枝胡乱地勾勒着什么,一身白衣上沾满了黄褐色的尘土。
魏红瑚跟在他身后,同傅欢说了会儿话,看了一会儿方清臣作画,又随着傅诚走了出去,抱着胳膊道:“傅大人吃住虽然寒酸了一些,也算是岁月静好。我从前不觉得,如今却发觉傅欢似乎和傅贞越来越像了,尤其眉眼之间的神态几乎如出一辙。如果我没记错,爱看书的是傅贞,傅欢更喜欢女工。”
“魏将军与舍妹应当未曾见过几面。”
“满打满算也就见过一面。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记性却好得好。”魏红瑚笑了一笑,“石九捷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自从栾云策那一帮人战死后,他一直走不出来,脾气越来越怪,领兵作战也越来越凶残,简直成了一尊杀神。现而今不光北狄人被他杀得怕了,西北家家户户都拿他当门神,据说他的名字还能止小儿夜啼。对了,我还听说石家夫妇专程去军营找过他几次,他都不肯见。”
魏红瑚说着,像是也为自己竟然会为别人说好话而感到不可思议,不由得“啧”了一声:“本来栾云策战死,我以为我和石九捷之间会更加感同身受一些,没成想,他变化如此之大,也万万没想到,当年我胡乱作出的一场闹剧竟成了真。”
“魏将军大婚,届时在下一定奉上贺礼。”
“贺礼就不必了,这一桩婚事本来就是硬凑的,要的只是一个名义,我和石九捷还是各过各的。大婚之后,我会奉命前往各地征召娘子军的兵员,并替州府地方训练,石九捷会回西北掌管西北军,天南海北的,我们也过不到一处去。”
魏红瑚眯起眼望向院外青天:“姚青羽死前把我推到了这个位置,我以为我会很快厌倦这种生活,结果也还好。打仗的时候每天刀山血海里滚着,每时每刻愁的都是如何赢,如何少死一些女卒。现在不打仗了,又忙着练兵,每天累得没功夫想别的事情,好像日子就这么含含糊糊地过去了。”
石九捷恨上了所有人,她却不知道该恨谁。
老头子没了,姚老大死了,她面前没有任何阻力,她想过告诉栾云策,或者直接打晕将他带走,横竖他们之间种有连心蛊,栾云策必须听她的话。可是临到头,她犹豫了。
她为姚老大搜寻崔家贩卖给北狄的火器的下落,中途遇见了同样追查此事的栾云策,他以为她是北狄的探子,毫不怜香惜玉地就要动手杀了她,她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她武力不如他,情急之下只能用蛊。好巧不巧,那一日她拿错了蛊盒。
连心蛊一旦种下,轻易不能取出。
她机密行事,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栾云策疑心不减,始终怀疑她的目的,好在她是蛊母的宿主,栾云策体中是子蛊,他若伤她,便会立刻感同身受,甚至十倍百倍,她却毫发无损。
也就是说,他杀不了她。
后来姚老大和定王结盟,她得以洗去嫌疑,也得以公开和栾云策一道追查北狄和崔家的交易。她本来想撂挑子,打姚老大一个措手不及,却忽然在栾云策那个木头身上找到一丁点乐趣。
其实她到现在也说不清,她对于栾云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说喜欢好像太深刻,她一直在骗他,逗他,作趣他,她表现出十分的喜欢,其实连一分真心也没有,她喜欢把他骗得团团转,却不情愿为他去死,就连取出连心蛊的疼她都不愿忍受;说玩弄好像也不合适,栾云策死的那一日,她分明感受到了痛意。
比她发现老头子不会复生的时候,以及她看着姚老大合眼的时候的痛意稍微轻一些。
但那个时候她还可以恨老头子,也还可以恨姚老大,到他死的时候,她骤然发现,她没有人可以恨了。有时候她觉得石九捷无能又脆弱,有时候又忍不住羡慕他。后来她想,她之所以会感到痛,大概是因为栾云策死得太过惨烈,以至于她被反噬了。
他甚至没能留下一片完整的衣角,那些残碎的尸骸和所有士兵的断肢混在一起。
但她想,也许栾云策是满意的,毕竟他和他手底下的人最后还是毁了北狄人手中绝大部分的火器。
“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很困惑。”
“娘子军在甘州已经打出了战果,虽说比不上西北军大部,可我们才多少人马,多少装备?又是第一次上阵,全无经验,全凭着一腔不怕死的信念硬生生撑了下来。我以为天下人都看得见,可是到头来,霍皇后还是要我和石九捷做夫妻,好像只有背靠着萧护的老巢,背靠着西北军这棵大树,天下人才会放心认可,才会觉得娘子军不是昙花一现的产物。”
“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若真能让天下人放心,让天下有志的女子多一条路,成个婚而已,又不是多难的事。”魏红瑚余光瞥见傅兰舟淡漠沉静的神色,收起突然而来的感慨,扬了扬眉毛,“傅大人放心,我来不是为萧护做说客的。我和石九捷彼此同意井水不犯河水,杜家那个闺秀弄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想要的可不仅仅只是傅夫人的名分。”
“萧护的想法我略猜得到一二,他大概是想要你使美人计迷惑杜昶的女儿,好从杜家套出些东西。可对方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杜昶的女儿。如今萧护明面上最重视的人是杜昶,又是封官加爵,又是赐田追赠的,可是萧护身边的近臣都心知肚明,杜昶迟早会被清算,眼下萧护将他捧得有多高,他日就会被萧护摔得有多惨。如果你答应了这门亲事,虽然是帮了萧护的忙,也许他现在不会因此而怀疑你,但他到底坐在那个位置之上,那个位置上的人都多疑,来日他或者他的继承人会不会心生猜忌,便不得而知了。帝王心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再说了,若杜昶这个女儿是个心明眼亮的还好,晓得规劝她老子,若不够聪明,是个贤妻良母也还将就,至少人不坏。可惜他这个女儿被娇惯得不行,我听说傅欢和方画师刚被送到华京的时候,便因为不慎惊撞了她的马车而被她勒令仆从抓起来鞭打,甚至连大名鼎鼎的新科状元也因为衣着简朴而狠狠挨了几鞭子。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怎会养出当街打人的刁奴?”
“我无父无母,师出无门,对于萧护来说只是个没有根基的野丫头,石九捷是他亲自领着长起来的,身家清白,还有栾云策这个已故爱将的加持,我们两个结合对他来说有益无害。你与我和石九捷不一样,你若娶了杜昶的女儿,麻烦事都在后头。杜昶又是杜铭的子侄,你和霍平川难免成了连襟,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为难。”
“魏将军不是絮叨之人,此番前来不只是为了探望欢娘和舅舅的吧?”
魏红瑚略微收敛起懒散的眉眼:“不错,我来是替霍皇后向傅大人传话的。不过,我是将你当成自家人才和你说这些。总之,你想清楚了,若陶莹和傅贞还在,我想她们也不会赞成你娶一个不爱的人。”
“不知皇后有何事?”傅兰舟简短道。
“两件事。”
“第一件,霍皇后想将霍安放在你这里教养。”
“谢皇后垂爱,只是我如今臭名昭著,人尽皆知,实在不堪为人师表。”
傅兰舟不假思索,魏红瑚并不意外他会拒绝,道:“世人不知道内情,误会你靠着逢迎先后两任皇帝,以及打压异己才换来一身荣华,霍皇后却一清二楚。霍皇后生霍安是为了在永祯帝面前站稳脚跟,如今她是萧护的妻子,霍安的身份自然不能为人所知,霍皇后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霍家军重新整编之后,霍皇后便一手安排了霍安的假死,将霍安送到了北境,交给霍平川照看。”
“但杜潆一直以为霍安是霍平川的私生子,至于生母嘛,她自然是怀疑到了陶莹头上。我听霍皇后说,自从西北一事后,霍平川对杜潆极为冷淡,大有让杜潆自生自灭的意思,后来不知杜潆用什么方法怀上了孩子并生了下来,自然不愿让别人威胁到她和她孩儿的位置。杜潆虽住在华京,手却伸到了北境,几次三番想要让霍安发生‘意外’,而霍平川竟然毫无察觉。不得不说,霍皇后对她这个弟弟是有些失望的,所以命人将霍安带了回来。”
“整个大梁知道霍安身份的没几个人,霍皇后明白你的才干和为人,是以让我来探探你的意思。只要等到霍安十五岁,霍皇后就会派人将他接回北境。说实话,我觉得你没必要拒绝,霍安在你手里,霍皇后便永远是你的靠山。退一万步来说,霍皇后知道你的身份,你把持着霍安,你们二人直多是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把柄,互惠互利罢了。再者,你也可以借此恶心恶心杜家的人,那杜昶的女儿再是喜欢你,也不会上赶着做人家的后娘吧?”
“皇后堂而皇之地将霍安留在我这里,难道不怕被陛下察觉,以致夫妻离心?皇后若当真怜惜幼子,何不将他送远一些,送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做个无忧无虑的田舍翁,又何苦留下把柄?”
萧护对霍皇后的情分非比寻常,否则也不会恢复霍皇后的身份,更力排众议立她为后。但霍安毕竟是罪臣之后,名义上更是永祯帝的子嗣,和萧护更是堂兄弟,身份敏感,帝后之间的情分能否战胜由此而引发的诸多猜疑,便不好说了。
魏红瑚略一思忖,语气轻盈起来:“这还不简单?霍皇后不在乎那些俗礼,你大可以对外说霍安是你的私生子,如果你觉得身份不便,还可以说霍安是方画师的私生子,反正又没有人会去查方画师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至于你所疑惑的把柄,霍皇后虽然不怎么喜欢霍安,但杜潆迟迟不愿意让她所生之子去北境受苦,只想让其平平安安地待在华京,等着顺顺当当地承袭爵位,蒙受荫蔽,甚至多次求到了霍皇后跟前。霍皇后心底觉得霍安身上流着一半霍家的血,若镇北侯府后继无人,至少霍安能继承霍家先烈的衣钵。”
“此事我可以应下。”傅兰舟平淡道,“第二件事为何?”
“霍皇后让傅欢进宫侍奉。”
傅兰舟微微皱眉:“魏将军方才还皇后与我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如今却点名要欢娘入宫,如此,又何来互惠互利之说?”
“我知道这个要求难办,也知道当初姚青羽答应过你,要护傅欢和方画师一生周全。为此,他临终前专门寻机见过霍皇后,霍皇后也承诺过他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为难他们二人,否则他也不会将娘子军交到霍皇后手里。”
“霍皇后信诺,但此事她也没有办法。不是她指明要傅欢进宫侍奉,是萧护看中了傅欢。”
“不可能,我从未带欢娘赴过任何宫宴。”傅兰舟沉下眼眸,态度愈发冰冷。
“我知道你将他们护得很严实,但你如果想要保护他们,就不该将他们放在你身边。”魏红瑚道,“我不知道姚青羽死前有没有告诉过你,萧护活不长久。我也曾听师姐无意中说起过,萧护的身体似乎早有中毒的迹象,只不过除了萧护最信任的心腹之外,无人知道这一点。而且师姐很早便打听到,当年老定王过身,以及定王世子在封地猝然过世,都并非意外,而是死于萧祈忌惮迫害。或许,萧护体内的毒也是萧祈指使人下的,不然老定王接连两子暴病而亡,委实诡异,难免会引起世人的怀疑。而萧护自己也很清楚他时日无多,他如今膝下唯有与霍皇后所生一子,我猜测他是担心一旦他驾崩,主少国疑,会有异心之人趁此叛起,所以才要霍皇后遴选适龄女子入宫伴驾,自然,除了傅欢,不少权贵世家的女儿也都在其中。”
“方才不是才说过帝王心术?萧护一直以为傅欢是你嫡亲的胞妹,又得知她和方画师是你唯二的家人,想利用傅欢制衡于你也就不奇怪了。他让霍皇后出面,说是询问各家的意见,其实早已拿定了主意,也没有人敢忤逆君王的意思。”
“霍皇后说了,等傅欢入了宫,她一定会护住傅欢,确保她一世安稳。我也可以向你承诺,如果傅欢入宫,她不会有事,她会在宫中安稳终老,颐养天年。”
曾经她以为傅贞离世,傅太妃这个人也会在历史上消失,现在看来,也许傅太妃本就是傅欢。
魏红瑚思绪忽然打住。
她说傅欢越来越像傅贞,她又何尝不是……越来越像姚老大了?
顿了一顿:“傅欢进宫对你也有好处。”
傅兰舟垂下双眼,姚青羽替他伪造的身份背景天衣无缝,但萧护不是萧祈。
他能够身负重毒,却数十年如一日地伪装周旋,步步为营,暗中运作,让萧祈放松警惕,放归西北,执掌西北军,甚至让萧祈在最后关头传位于他,城府非常人所能及。他登基以后,不拘一格,体恤黎庶,帝王心术亦是炉火纯青,的确是一代雄主。
或许萧护早已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不过为了用他,将计就计而已,实则始终对他有所防范。魏红瑚想将霍皇后摘开,霍皇后未必不知,只是顺手推舟而已。
不过他本也没有什么可堪留恋的,就连这条性命,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我不需要好处,也不会让家人为我身履险地。明日一早我便入宫觐见求陛下收回成命,若陛下不允,我可以辞官。”
“萧护不会放你走的。”
“他知道你的本事,他现下还要用你,自然不会放你走。更要紧的是……”
“我明白。”傅诚打断她的话。
世人都以为崔氏逼宫谋反,定王救驾来迟,永祯帝被迫自缢,殊不知这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他在宫变时的角色太过特殊,无论新君是谁,都永远不会放心。“如今萧护愿意让傅欢入宫,往好了想,他其实也是给了你一个投诚的机会。”
魏红瑚忽然感到有些疲倦,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一种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的语气慢慢说道,“你不用着急回绝,此事并不急于一时,你也可以问问傅欢的意思。”
“不必,我会连夜将他们送走。”
傅兰舟低声道,语气十分坚决。魏红瑚还想再劝,便看见傅欢站在不远处。
满身尽是端庄秀气。
她止住了未尽的话。
傅欢略微迟疑,一双睫毛蔼然低垂在清秀的面庞之上,抬手细细比画。
这两年来魏红瑚同傅欢接触得多了,能看懂大部分手语。
但她无需看傅欢的手语,因为身旁傅兰舟清冷严峻的眉目突然涌出镌刻的悲哀的印记。
魏红瑚也开始觉得窒息。
但她还是低声说道。
“她愿意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