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宝光丹气2022-04-11 21:164,043

  陶莹站在驿站后面一道土坡之上,望着沉沉如血的残阳,竟有一瞬间的恍惚。

  连日来的梦中,也是这样的场景。

  大漠穷秋,塞草凋枯,尘埃满目。胡雁失群,风沙声咽。

  她策马疾驰在大漠之中,风头刀一般割上裸露的皮肤,攥着缰绳的手,被冻得乌青,渗出一道斑驳的血痕。她咬牙,浑身紧绷,不敢有片刻松懈。

  马背上还有一人,通身冰冷,透出的寒气几乎也渗进她的脏腑。

  路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气息越来越弱,几近消失。她心猛地一坠,勒马急刹,回身去握那人的手,却只抓住一片青色衣角。

  自她从华京回来,这梦断断续续做了两年。她每每从这梦中惊醒,无一不心痛如绞,指尖甚至还残留着青布袍角粗砺的质感。

  这感觉太过真实,即便是两年前,她同霍平川恩断义绝之时,也未曾体验过这种锥心的痛苦。以至于她极想看清那人的长相,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只记得黄沙漫卷之中,一双过分清明的眼睛。

  这时,坡下的驿站中传来一声惊叫,陶莹迅拉回思绪,警戒地看向身下驿站,发现驿站中突发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很快归于平静。

  眼前的宁远驿由黄土坯砌成,始建于前朝,后来前朝败落,各方军阀使纷纷招兵扯旗,逐鹿中原,数十年混战割据,无暇北顾,渐渐地驿路阻塞,这些的棋子似的小小驿站便与密布在关西各道上百处驿站一样,日渐倾圮,碎石遍布,野草丛生。

  直至本朝高祖皇帝横空出世,于乱世之中起于微末,问鼎天下,统御四海,立国号为梁。国之既立,阖当收拾河山,廓清宇内。时值西北为狄族趁乱南下侵占,高祖率军亲征,驱除狄虏,收复西北,紧接着重建防线,设官员镇守,修官道、通商路,这些西北大地上沉寂多时的黄土平顶小屋,才终于再次拱卫了这片苍茫土地。

  陶莹走下土坡,迎面便见一少年恨恨地鼓着腮帮子,一脸不快地被冲了出来,带起一阵风。

  少年不过十五六,圆脸大眼,下巴微方,皮肤黑得好似一盆炭,两侧脸颊略微带着点儿婴儿肥。脖子上挂一把足金长命锁,背上背一把半人高的大刀,偏生脚步轻快。

  甫一看见陶莹,满腔脾气有了依仗,立刻站定,气鼓鼓地道:“阿姐,我不干了,咱们走!什么军令如山,狗屁!西北军就是只会缩在龟壳窝窝里的乌龟王八蛋,怂得连几个马匪都不敢杀,还说什么光复三州,冤我去做阵前兵!走着瞧,他日待我杀出关外,非得砍了北狄那帮天杀的孙子。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怕还是龟缩在甘州城里吃空饷,做美梦!”

  少年名叫石九捷,大伙都叫他十九,乃是陶莹父亲拜把子兄弟的独儿。

  陶莹见十九衣裳上新沾了血,却无伤痕,径直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一道低沉严肃的声音从驿站院中传来:“前几日是你非要跟来,我说过,一切以我号令为准。你今日擅自冲阵,若非这帮马匪人并未到齐,功亏一篑不说,我们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若是在我军中,你这样不服军令擅自行事,军法当斩。”

  说话的青年着一身短褐麻衣,作行脚货郎打扮。他身后七八个年轻人,也都作各色百姓装扮,脸色通红,不乏愤懑之色。

  青年姓栾,名云策,是驻守西北的藩王麾下得力将领,也正是十九口中所痛斥的西北军。虽然他此时一副伧夫模样,其实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且有一份寻常边将没有的儒雅之气。

  陶莹抬眼看去,注意到栾云策手心正往下淌血,又看了眼门内一具刚断气的尸体,那尸体正是他们要找的马匪头目。心下便已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猜出个七七八八。

  一年前,西北突然出现一支穷凶极恶的马匪,四处流窜,劫掠村庄和过往商旅。各州县无力对抗,只得搬请于此地镇守的定王出兵剿灭。

  最后很费了一番人马功夫,才端了马匪马的老巢。然而匪帮的头目和十几个心腹却在清剿中逃出生天。栾云策受命打探贼匪的下落,以免再生祸端,贻害百姓。

  为了不打草惊蛇,栾云策只带了几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小心打探许久,才摸到其中一路马匪可能的下落。

  考虑到一行精壮男子难免容易引人侧目,不如加入一二身手不凡,性情稳重的女子,队伍更容易随机应变。栾云策便想到了陶莹。

  陶莹听了栾云策的计划,点头应下。谁知十九无意听到两人的谈话,立刻自告奋勇。两人知十九性子急躁,若不依,只怕也会偷偷跟来,反倒不妙。不如应了,好生看住。

  结果也没看住。

  一行人埋伏妥当,正准备等马匪头目们会合,再来个瓮中捉鳖。先到的马匪等得百无聊赖,干脆捉住驿站里的人鞭打取乐,十九一看,赫然不管不顾地杀了出来。所幸这些匪贼虽然都是功夫老辣的亡命之徒,毕竟人少力寡,只伤了两个没有经验的小兵。

  栾云策顿了顿,疾厉的语气缓了下来:“我早已同你说过,这帮人不是寻常马匪,我必须将他们带回营中审问。”

  “借口,全都是借口!栾二,你们西北军就是一帮怕死的怂蛋!且不说北狄,这帮畜生杀人放火,劫掠百姓,不该杀吗?我管你什么排兵布阵,什么万全时机,要我眼睁睁看着老百姓被欺负,绝不可能!”

  “石少侠,你怎么能……”栾云策身后一名娃娃脸小兵按捺不住,意欲说话,却被栾云策伸手打断。

  小兵看了看自家副将,深吸一口气,仍旧不服道:“我们好不容易才生擒住那马匪头子,方才要不是你冲动,非得为了那受辱妇人将人就地斩杀,我们几个也不至于忙着拦你,那匪头便也不会无人看管,得了机会割开绳索,险些对人质下手。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可要不是栾副将徒手挡了匪头的刀,今日黄泉,又得多冤魂一个!”

  十九撇过脸,不说话,大跨步去拉陶莹离开,没想到陶莹不愿,气得头脑发昏,恨恨跺了跺脚,飞身蹬上一匹枣红色快马,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别管他,跑不丢。”陶莹摇摇头,“小孩子不懂事,横冲直撞,你因他受了伤,他心里也不爽利。你莫往心里去。”

  栾云策苦笑:“他也没说错。”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沉默。

  大梁开国以降,与民休息,国力蒸蒸日上,至今已历四朝。而当北狄因实力悬殊,败于高祖,不得不退回漠北。然而北狄毕竟心有不甘,此后近百年,不断寇边,滋扰百姓,焚掠城池,守军出,则移寇他塞。不过数年,北狄势力大增,野心愈发膨胀,手段也愈发猖獗,成了大梁西北部及北部方一颗难以拔除的毒瘤。

  及至老定王殿下奉命就藩,镇守西北,一改前将以防守为主的方略,排兵布阵,主动出击,数战数捷,力挫北狄。后北狄王战死,其子携残部逃走。北狄本就元气大伤,又因内讧争权,接二连三,深受重创,不得不暂时收起爪牙,蛰伏漠北。

  边患肃清不过三四年时间,老定王因旧疾去世,西北撤藩建镇。未几,新帝继位,改元永祯。永祯帝崇尚奢靡,上行下效,兼之大梁承平已久,自诩国富民强,朝廷内外奢靡之气渐起,人心浮躁,而与此同时,军饷吞没,边事废弛。

  另一边,北狄经过多年蛰伏,再次卷土重来,袭扰瓜州,瓜州城墙年久失修,武器破烂,一击即破。北狄本意劫掠,却攻占一城,顿时气焰大涨,因而集结人马,进犯沙州,沙州守将冒出,旋即战死,沙州陷。同月,进犯肃州,肃州守将缴械而降,肃州陷。

  三州陷落,北狄屠城十日,以示报复。而后挥师南下,围甘州。甘州守将望风而逃,甘州危殆。

  时任甘州知府担起军务,坚壁清野,闭城不出。甘州城苦守半年,死伤无数,才终于等来援军。援军至,甘州之围解除,可大军却固守甘州,再无反击收复行动,任由三州沦落敌手,生灵涂炭。

  如今距离三州屠戮之殇,已逾数年。

  陶父和石父年轻时曾投身西北军,对于这支父亲和叔伯们亲身效力,且军纪严明,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十九自幼向往不已,如今情形,不怪他出离愤怒。

  事实上,西北百姓无不义愤填膺。当初一方百姓有多爱戴老定王殿下和西北军,便有多嫌恨如今的西北军,常暗地里嘲笑,说如今的西北军,和朝堂上去势的太监没什么两样——徒有男人的皮囊,没根儿。

  对此,栾云策等人并不是一无所知。

  良久,陶莹开口道:“当年我爹和石叔报国投军,一去就是七八年。栾姨看我娘独身一人带着我,无人照料,特意把我们接到栾家山庄同住,这一住便也是七八年。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习武,彼此间再了解不过。十九和你又是表兄弟,他从小最怕的是你这个二哥,最敬重的也是你,他会想明白的。眼下不必顾及他,一切以你军务为重。”

  “但愿。”栾云策眉心略一舒展,旋又皱起,“阿莹,现下有件棘手的事情。今日我们救下的那名女子,一心求死,杨洪他们勉强才看住。我知道,方才十九是要想替她手刃仇人,好让她存些活下去的念头。”

  陶莹默了默,宁远堡驿站周围无有村落,驿站中只有驿丞,负责洒扫的老叟并两个办差途中歇脚的皂吏,姑娘应该是从别处被掠来。

  这帮马匪嗜杀成性,以虐杀折磨为乐,前几次被劫掠的村庄无一生还,场面极其惨烈,也唯有当年北狄屠城的惨剧可比。这姑娘的父母兄弟,族人亲邻恐怕已经惨遭毒手。

  说话间,陶莹已经随同栾云策来到后院偏房。见陶莹来了,看守的方脸兵士长呼一口气,抱拳退下。

  屋里只剩下陶莹和少女。

  陶莹在她身前蹲下,少女的年纪似乎比十九还小些,稚气未脱,肤色很白,五官也很清秀,在西北算是很标致的小美人。想来家境殷实,双亲爱护,没有受过太多风吹日晒。

  一个娇娇的女孩儿,合该天真烂漫年纪,此刻却浑身伤痕,颤抖着抱缩身体,干瘪的嘴唇像鱼一样麻木地张开,双目枯涩无神,犹如一潭死水,对望着地狱深渊。

  陶莹盯着她的眼睛。

  “想死吗?”

  没有答复。

  “想亲手了结那些畜生吗?”

  少女死气沉沉的眼珠迟滞地动了动。

  陶莹拍了拍手,杨洪和先前和十九对峙的小兵李硚便绑着匪头下面还活着的一个心腹进来,丢在地上,仿佛一滩烂泥,又在先前审问时,栾云策被拔了舌头,只能在喉头里发出喑喑哑哑地嘶声。少女一见到他的脸,浑身颤栗,惊叫着后退,杨洪二人都有些不忍,正思索着要不要把人带走算了,只见陶莹利落拔出腰间短刀,塞进少女手中。

  少女几乎站将不住,更握不稳刀。适时陶莹从后后扶住她的手腕,目色冷凝,声音平静而有力:“其实很简单。”

  她带着少女猛得朝前刺去,正中肋腹,污血横溅两人满身。陶莹缓缓松开手,少女失声尖叫起来,慢慢地,叫声变为了哭声,凄惨、悲绝,一声一声,一刀又一刀,不知疲倦。一张稚嫩而愤恨的脸被血色浇透,又被泪水冲刷干净。

  “我知道一个地方。”

  “在那里,你可以选择活着还是去死,也可以选择怎样活着。”

  少女在泪雨中抬头,望向眼前的女子。残阳的光影镀上她的脸,愈显坚毅干练,英气厚重。她的神情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慈悲,仿佛只是邀请一个同路人那样简单。

  “如果你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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撩成未来权臣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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