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竞一般洗澡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现在三十分钟过去了,江登觉得有必要敲门问问里面的情况,手刚抬起,浴室门就开了。
门里门外两人视线相撞,江登的头不动,眼睛却从林竞头顶一直往下流览。
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被热气蒸红的脸挂着水珠,开衫款的睡衣没有系扣子,没有一丝赘肉的身段展露无遗,下身穿了一条宽松的睡裤,他现在没有带眼镜,眼睛被蒸汽糊上一层水雾,浑浊寥寂,没有平常的清澈。
江登吞了吞唾沫,喉咙突然干燥难耐,感觉到一股热血直冲小腹。
好一副美人出浴图。
算上他出差两个星期还有第一次穿越回到过去三天,再算上这第二次逗留有一个星期,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个月时间没有跟林竞同床共枕,是个男人都会有那方面的需求,稍微一激就会有反应,但是要忍耐,现在不是把人推到办了的时候。
要是真把人办了,别说把人追回来了,林竞直接把他送到阎罗王面前跪个天荒地老。
“……好了?去沙发坐着,我给你手心上药。”江登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熟练地从电视下边的柜子里拿出药箱,却发现人进了卧室里,于是他也走进去,在门边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林竞拨了一通电话,等了一会儿那边的人接起还没开口说话,他就抢先说道:“老头,知道你小儿子在哪儿吗?说好的以后互不相干,劝你马上让他滚蛋,别来骚扰我,我忙得很,没空理会你们这群闲人,否则我报警把人抓进去,你就没儿子送终了!”
说完便立刻挂断电话,并顺手拉入黑名单。
林竞如释重负,坐在床上,原本挺直的腰杆一瞬间驼了下去,呼出一口浊气。
江登走过去,单膝跪在他前面,打开药箱开始处理他手上的伤口。
林竞低头直勾勾盯着江登垂下的眼皮,他正忙活着给自己上药,完全不知道正被人含情脉脉地盯着。
现在对这小子讨厌不起来了……
受伤的双手被细心包扎好后,林竞望了望床头柜上的闹钟,“快十二点了,你回家吧。”
江登:“你一个人行吗?”
林竞:“我很困,想睡觉。”
江登许久后才起身,不忘留下一句:“那……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别一个人憋着。”
脚步声越来越远。
林竞仍旧坐在床边不动,他说困也不躺下,而是在床头柜里摸出一包烟和火机,动作熟练地点起一支,烟草立刻燃起,浓烈的味吸进口腔,通过咽喉进入肺腹,麻木的感官神经这才有点反应,轻轻咳嗽了一声,证明自己还活着。
用尼古丁安抚凌乱的心,只是短暂地被麻痹而安定下来而已。
林竞低着头看地板上月光的影子,其实早已神游窗外。
这间房子太安静了。
随便来个人说话都觉得那么的好听,比如刚才……
他会想起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明明一天就二十四个小时,除去睡觉的时间也就十来个小时,为什么能发生这么多事情呢?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哒的一声。
一滴通透的水珠落在包着纱布的手心里,水分瞬间被纱布吸收。
又哒的一声。
又一颗水珠砸到手腕的皮肤上,反跳出星星点点的水花,如果尝一尝的话,它的味道又咸又涩。
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把手腕上的泪花抹掉,又抬手把香烟含进嘴里吸了一大口,甚至苦笑出声。
涩……
而在房门外竟然站着还没走的江登,他刚走到玄关想起忘记对林竞道晚安,于是折返回去,没想到就看到这一幕。
他一心追求的人,正躲在房间角落里,被一层薄烟团团缭绕,即使一个人也忍着没有哭出声音,而是用笑声掩盖,连自己也不想看到脆弱的自己。
在一起这么多年以来,江登不是没有见过他流眼泪。
例如他答应林竞的表白,林竞红了眼眶。
例如在床上把人弄疼了,生理性的泪水就会从他的眼角流出,却是含着情动的笑脸。
无论是哪一次,林竞是开心的。
江登心仿佛被人反复用力捏着,一下一下频繁地抽痛。
平时林竞冷静沉稳,思维成熟,其实他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而已,不少十八岁的少年还在享受父母羽翼下的呵护宠爱。
十八岁的林竞就已经在面临父母双亡,脱离原生家庭,与亲人断绝关系,独自一人到新的环境里生活,又遇到无赖上门威胁。
这次有江登给他出了口气,那么从前他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面对的呢?
江登此刻只想把林竞紧紧地抱在怀里,给他最坚实可靠的肩膀。
林竞没有想到江登没有走,感觉到身边的坐下来一个人,他才愣了愣,瞥过脸去擦掉脸上的泪水。
江登双手想伸过去又缩回来,不知道想干什么,随后才抽了几张纸巾在他的脸上擦拭,磕碰地说:“竞哥你别哭啊,怎么就哭了呢,那些人不值得你流眼泪。”
林竞还是没有回头看他,对着墙壁吸了吸鼻子含着鼻音问:“你怎么还没走?”
竟然让江登看到自己这样软弱的样子,林竞恨不得回到一分钟前亲自把人踢出门外。
“幸亏我没走。”江登把林竞手里烧剩下的半支烟抽出,对方没有抗拒,香烟被按灭在垃圾桶里,“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林竞赌气似的撇嘴:“关你什么事?”
江登一手捏着林竞的下巴,迫使他转头过来面对自己,“我就是多管闲事,还有流眼泪就是要给别人看的,让别人注意到你,心疼你,给糖给你吃,你自己躲在一边流眼泪图什么?图明天有个肿炮眼?还是图明天头疼得起不来?”
江登向他张开双手,“来,我的肩膀给你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尽管大声地哭,我不会笑,你哭完了有糖吃。”
“你可拉倒吧。”林竞想要推开他,却突然被拉进坚实的怀里,对方手掌覆在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脑袋按在颈窝里,一下一下地抚慰。
林竞整个人定住了,他没有想到对方来这么一下,可是他并没有拒绝,反而心头的丧气感被冲散了许多。
两人保持拥抱的姿势,许久后,江登感觉到自己肩膀那处有温热的液体停留,随后是一阵轻微的抽泣声。
尽管江登对林竞说可以尽管哭,但他还是保持着隐忍克制,小声留下止不住的眼泪。
江登不断地抚摸他的背:“能跟我说说吗?说说以前。”
林竞哪里还能说得出完整的一句话,他就这么抱着江登哭了十分钟,江登能感觉到自己肩膀的布料湿了一大片。
曾经没有他的时候,林竞是怎么应对林德忠的指控和邻居们的指点,是否独自藏在角落里细细哭泣。
极有可能是了,江登想,越想心越疼。
林竞哭累了,躺下后还轻轻地抽泣,江登去取来热毛巾给他敷眼睛。
“会不会烫?”
没有说话,就当是没有异议了。
“我爸妈……”林竞突然说:“不是今天那两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林家的关系,老头膝下有两兄弟,大儿子是我爸林德诚,小儿子是林德忠。”
林竞诉说中并没有表明自己跟林德忠的实际与表面的关系,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承认。
“我爸有不育症,跟妈妈有想过要领养,可是老头子老太婆思想封建得很,我爸身为长子绝对不能让别的野孩子成为长孙,就让叔叔婶婶……也就是今天那两个人的孩子过继给我爸妈。”
“林德忠能同意?”江登问。
林竞笑了:“有钱就同意了呗,他那么爱财的人恨不得多来几个,稍微有点钱的人家,生个儿子等于有功,奖励个十几几十万不奇怪,反正孩子终归是一条血脉里出来的,大家都没有意见,当时我就在肚子里了,就这样,大伯伯娘变爸妈,亲爸妈变叔婶。”
“林家很封建迷信,女人没有话语权,就差吃饭不能上桌,要不是有问题的是我爸,我妈早就被扫地出门,老头子手里抓着很多家产,就我爸和林德忠两个儿子,不肯分家,一大家子住在一间挺大又旧的房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得开心还好,坏在大家都看不顺眼对方,总听人说我们家是那片区域的首富,我倒不觉得,我们生活各方面都很简朴。”
“爸妈对我很好,其他人从我记事开始就感觉到他们讨厌我,原因是……因为我满月那天,老太婆死了,我成了克星,就这么厌了我这么多年。”
“直到爸妈出事,我在大家心中克星形象更根深蒂固,生怕我克死林家剩下的人,我提出脱离林家的决定,老头子很爽快决定了。”
“当时老头子还说给我一笔钱当作是分家,挺多的,够我活到大学毕业绰绰有余,我没要,怕他们以后找我说含辛茹苦供我读书,要赡养他之类的话,恶心,幸亏我没要啊,不然今天这局面不好搞。”
“我们竞哥真棒!”江登给热毛巾翻了个面,继续盖上林竞的眼睛,又问道:“老头子这么有钱,林德忠困难不到哪儿去吧,至于搞今天这出吗?”
林竞:“他就是个孬种,家里的生意没能力打理,出去混不到成绩,最后还是回家做个挂名小经理,二把手是我爸,实权还是老头子,老头子给叔叔开的工资按市价,远远不够他花,而且他还总是去赌博,老头子在工作上一向帮理不帮亲,能给他弄个小经理当已经算仁至义尽。”
“如今我爸走了,他还是坐不到二把手的位置,老头子不会拿家里生意的前途开玩笑,不过最后不会变的是,遗产全是叔叔的,迟早的事,是他忍不到老头子两腿一蹬的时候。”
听了这么多,江登觉得他能身心健康地长大真不容易,要是他在这样的家庭里,早就把人给揍了。
“每个都有那么几件糟心事。”江登突然感慨,“比如我家吧,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妈就出轨了,跟着我爸那个糙男人活到现在,不过跟你那些糟心事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了。”
江登不明白林竞为什么不说自己从前的事,
他不知道林竞是不想把自己灰暗的一面展露给他,或许对方会嫌弃讨厌那样的人,他怕对方知道后,也会向别的人一样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想知道林德忠说我是杀人犯的事吗?”林竞问。
江登:“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不是。”
“我是。”林竞说。
他拿掉眼睛上的热毛巾,盯着江登郑重说道:“江登,我是。”
江登许久后只憋出一声冷笑,“林竞,我真的不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