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像……一位故人么?
沈筠哑然失笑,因她而起的一点点的欣喜被潮起的海浪冲刷掉,取而代之的是胸腔中层层蔓延上来的苦涩。
从故棠说这话温柔专注的神情不难看出,那个人一定在她心上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以至于三百年来念念不忘,甚至把待他的好转移到了沈筠身上,给予沈筠的一切都披着神似故人的外衣。
人的寿命弹指挥间,而故棠长生久视,对他的情谊渡过了百年长河。
短短刹那沈筠就明白了许多事,妖后一直以来要寻找的人不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而是她千般珍视的故人,那个人的后背一定存在着让故棠过目不忘的印记。
沈筠不知道自己的印记是否和他一样,只是不自知地沦为了他的替代品。
“沈修平!顾姑娘!”沈筠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谢宣在下面双手比着喇叭状大喊,“那个头上长角的江子都醒啦!”
故棠闻言立马跃下桅帆,素白的裙摆像触及不到的花瓣般飘落在地。沈筠被江子都锤击过的胸膛隐隐发痛,他的额上沁出薄汗,忍着痛楚紧跟她回到了甲板上。
穿过船舱,沈筠踏过门槛,就看见故棠坐在他的床侧,江子都凌乱的长发不知被谁梳理好了,现出他俊朗的五官,而他的目光自故棠进来后,就一直放在她身上。
“谢谢谷……顾姑娘关心,我好多了。”江子都的神色病恹恹的,口齿倒是清晰了许多,或许因为许久没说话的缘故,声线还夹带着轻微的沙哑。
故棠嗯了一声,江子都昨晚醒过一次,她特意交代了他不要在船上暴露她的身份,以免引起凡人的恐慌,像谢宣一样唤她顾姑娘便是。
“沈公子?”见沈筠进来,江子都想起误伤了他,脸上露出歉意。
“对不起,我把你打伤了。”他真诚道歉道。
“不碍事的,不是你的错。”沈筠摆摆手,他非是气量狭小之人,明辨是非。
想通了故棠陪了他一整晚的事,江子都和故棠既是认识多年的朋友,故棠照料他也是情理之中,沈筠没有资格去置喙。
“我说江兄,你头上的这两只角,可是奇特的很,谢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你莫不是这里真正的龙王?”谢宣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手指戳了戳他的角,好奇地问道。
“我……”江子都不知如何回答,害怕会吓到他们,气氛逐渐变得尴尬,透露着一丝诡异。
“他是蛟妖。”韩行彻站在后面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目光炯炯地盯着江子都慌乱的脸色,故棠的眸光凝了凝。
“蛟妖!??”谢宣一脚跳了起来,江子都紧张地抓了抓单薄的被衾。
“江兄你就是传说中翻云覆雨,妖力无边的深海之龙吗?我还只在说书人的话本上听过,没想到这辈子能够亲眼得见。怪不得海上会出现那么大的风暴,谢某实在是佩服至极,可敬可敬!”
谢宣竟一把握住了江子都的手,激动地同他攀谈起来,江子都先是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点头默认,嘴边渐渐绽出笑意,耐心地回答谢宣一连串的问题。
故棠的眸光转移到了韩行彻身上,沈筠心领神会,凑近韩行彻小声问道:“韩大哥,你怎么知道江子都是蛟妖的。”
韩行彻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宣和江子都,淡道:“二十年前他救过我,我认得他。”
他出生在南海边上的一个小渔村,世代以打渔为生。年幼的时候随父亲出海,某日起了很大的海雾,他们迷失了方向,渔船在海上飘了三天三夜,带出来的干粮都被吃完了,他的父亲也因为饥饿陷入了昏迷。
在最绝望的时候,韩行彻痛哭着乞求上苍垂怜。他哭喊了许久,直到嗓子嘶哑得咳出血来。视野一片晕眩的时候,幽深的海面突然浮上了一个长着犄角的蛟妖。江子都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嘴里吐出妖力,驱动海风将他们的船只一路平安送回了岸边,父子俩才得以获救。
后来他去了海边很多次,想要当面感谢蛟妖的帮助,却再也没有见到过江子都。成年后韩行彻进京科举,高中后在朝当官任职,鲜少有机会回到渔村。
朝中议论南海有妖物作祟时,他立马想到了蛟妖,便主动请缨南下查探,终于和当年的救命恩人有缘再会。
韩行彻永远记得他的脸,江子都的外貌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可惜他似乎忘记了自己。
“他受了血香的影响,还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故棠看穿了韩行彻的落寞,解释道。
韩行彻愣了愣,而后朝故棠投来感激的目光,嘴角扯出浅淡的笑容。
“诶,江兄你看他笑了!他还从来都没在我面前笑过,真是铁树开花千年奇景……”谢宣注意到了这边,指着韩行彻的脸没见过世面般惊呼,韩行彻的笑容霎时又冷了下去。
江子都还是看到了他消散的笑意,回以善良的微笑。
————
遥夜沉沉,沈筠百无聊赖地倚在船边,俯看着镜中圆月的倒影漾起圈圈涟漪。月华流照在他的眉目间,给他精雕细琢的五官蒙上了柔和的光影。
他支起下巴出神地望着错落着黑斑的圆月,广寒宫的仙子或许此刻也在同他对视,但九霄之上的天界对他而言可望而不可即。
掌门说他素有仙风道骨,告诫他要潜心修行,早日白昼飞升踏入天庭。
高处不胜寒,沈筠更喜欢在凡间游历,除了捉鬼除妖护一方太平外,还能结识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恣意潇洒地览遍万里山河。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话,这个时辰他应该和沈衍顺利进入群妖谷了,甚至在故棠的帮助下完成了沈玄机交代的任务。
群妖谷的谷主就在他身边,沈筠斗胆问过故棠可有其它进谷的办法,她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它的结界不是我设置的,错过月圆之夜,我也没有办法带你进去。
为何不是故棠设置的结界?他正想着,就听见故棠婉转的声音在身后低回响起,并肩和他站在一起。
“道长在想什么?”故棠问道。
“没什么。”他略过了这个话题。
故棠笑而不语,沈筠的心思瞒不过她,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深深的焦虑感。尤其是开谷的时间在他指缝间一点一点流逝,他却没有办法及时完成神君的任务,眉头都拧成一条直线了。
“道长若是拿到了轮回镜,该如何感谢我?”她忽道,轻功点踏,飘飘然立在了栓船柱上,站在高处俯身望着他。
她的眸底脉脉含情,沈筠袖间交叠在一起的指节不由得顿了顿。
“你想要什么?”他问。
她盈盈一笑,别过脸对着夜色道:“道长的真心。”
“真心?”
“嗯。”故棠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筠以为故棠会提出很多无理的要求,比如像那晚一样要他脱下衣服,没想到她只是要一颗真心而已。
“好。”他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回答的干净利落。
说这话时沈筠的眸光清澈见底,心口如一,故棠的羽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丹唇抿了抿。
君归触到了一块海底的暗礁,船身轻微晃了一下,故棠的身影也随之摇曳,衣袂在暗夜里纷飞,仿佛随时会坠入无垠的大海中,晕染开一层白色的波纹。
“你下来吧,在那里不安全。”沈筠伸出手去接她,心弦紧了紧。
“你担心我?”故棠的语调上扬,挑眉揶揄道,却是待在原地不动。
“我……”沈筠被她的话噎住了,又悻悻把手收了回去。
耳边是海水翻起皱褶的声音,故棠瞥了一眼他修长玉削的手指,敛了敛神色,一字一句道:“我们已经到了群妖谷。”
“什么?”沈筠睁大了眸子,不敢置信道,他的视野里只有茫茫的海水和夜幕上稀疏的光芒,再无其它。
今夜掌舵的人是江子都,尽管他大病初愈,但还是用妖力牵引着君归悄无声息地前往与群妖谷相连接的海域,此刻就在他们所站立的地方。
鎏金岛只是故棠设置的障眼法,要想踏入妖界的地盘,只能乘坐君归来到这片隐秘的海域。
黑魆魆的海渊深不见底,潜藏着暗涌的危机。虽然故棠承诺会在群妖谷把轮回镜给他,但是沈筠对未知的领域不敢放松警惕,右手顺势扶上了剑鞘。
无风吹袭,君归静静地泊在海面上,故棠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又道:“我想要你一颗相信我的真心。”
说完她就后仰着纵身跌入海底,响起闷重的落水声,一滩浪花打在沈筠失措的脸上,冰冷入骨。
“故棠!”他惊呼,张开手臂却捉不到她一闪而过的虚影,毫不犹豫地翻身跃进了万丈汪洋中。
水花和泡沫瞬间环绕住了他,阵阵咕隆咕隆的声音让沈筠几乎失去了听觉。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目之所及皆是无尽的黑暗,看不到故棠的影子。
他憋气憋红了脸,努力想找到那一抹熟悉的白色,心脏急躁地跳动着,笼上无止境的恐慌。划水的速度越来越快,沈筠顾不上蔓延开来的寒冷和酸痛,用尽全身的气力探寻。
人在某个极端的场景,脑海里总会想起很多无关的事,像走马灯一样重演一遍,蹂踏着内心深处最敏感的情绪。
从前沈筠杀过很多妖怪,它们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沈筠记得它们每一张脸,对它们仅有可恨和怜悯的感情。
可是后来他遇到了故棠,这是他第一次忘记一个妖的身份。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关注她,心甘情愿沉沦在她的百媚柔情中,在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所以你无须芥蒂,往后行事,只需遵从自己的内心。
在孤独封闭的深海里,他终于明白了沈玄机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他害怕故棠会死在海里,害怕冰冷的潮水包裹她纤弱的身体,害怕她永远离自己而去。
就像……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沈筠头痛欲裂,有种想哭的冲动,比潮水还要汹涌,红着眼眶无声呐喊着她的名字。水灌进了他的肺里,胸腔濒临窒息,几近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