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不如人，玄剑剑身很快催折下来，沈筠不屈不挠地死命抵住。
就在他难以分身之际，何起见缝插针，一剑刺穿了他的大腿，在故棠遽然放大的双眸前飙出一阵惨烈的血浪。
何起毫不留情地把剑抽回去，沈筠仿佛再次经历了一遍幻象中的死亡，茫然地垂下头，定定地看着血流不止的大腿，隐隐透着骨骼，乱箭攒心般的痛楚后知后觉地袭来。
“沈筠！”故棠哽咽失声，决堤的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眼角通红。
沈筠翕动着唇齿，却吐不出任何字句，扑哧一声双膝跪地，上半身还是僵直的，甚至没有发出哀嚎。
白衣染血，身如崇山，就那么巍峨屹立在她身前。
沈筠从来没有把消极情绪表达出来的习惯，因为无论如何表达，痛苦和悲伤都不会消减半分，还会让身边人平白无故的担心。
他不愿意麻烦别人，从小到大经历过的坎坷，似乎和某个遥远的时期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遥远的时期是什么，沈筠并不知道，单纯地认为此生还没有遭遇到真正的险阻。
现在这个时刻也是。
所谓的生离死别非是恐惧，相反，他很开心能够兑现她的承诺，护她周全。
上辈子祝安能给故棠世间顶好的一切，而今生的沈筠，唯有生命是他拿的出手，最珍贵的物什。
她好像哭了。
视线像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左右游移，能够捕捉到的只有虚影。所有的意识都被疼痛盖住了，唯一能辨清的，只有他心爱的女子，隐忍的抽噎声。
“该你了。”何起冰冷道，剑宇复又指向泪眸点点的故棠，下一秒就可以解决掉她。
此行的目的是两个人，何起势必会斩下他们的头颅呈送神君。
断珠明明灭灭的幽光如同奈何桥上的鬼火，纵有千仇百恨，故棠的妖力尽失，在那道寒光逼近她的那刻不甘心地阖上了眼。
预料中的斩杀并没有来临，何起的剑哐当坠在了地上，他的下肢被人用蛮力抱住，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你！”何起低头去看，沈筠吊着最后一口气还不肯屈服，抓着他的力道愈发强硬。
墨眸里的坚毅望得他生畏，一时竟愣在了原地。崇光趁机深深地嵌入他的胸膛，浑黑的血液从身体的缝隙中溢出来，滴在他的衣衫上，灼成了一缕缕诡异的黑烟，晕花了沈筠的脸。
局势横生变故，其余鬼侍分心来解救何起，故棠旋身踢飞碍事的断珠，捡起武器暴怒掀翻了他们。
“要想伤害她·······你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沈筠边说边吐出殷红，将何起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崇光停在了偏离心脏的位置，沈筠留下了何起一命，防止他再次进化。
故棠怔怔地看着两败俱伤的二人，浓密的羽睫颤了颤，眼尾还余着未褪去的潮红。
“我是人······是道士······”沈筠拖着残疾的大腿，一步步爬向中断的画阵，淋下一条血路。
“你早就不是人······也不是道士了······”他偏头道，左手压着毫无知觉的右腕，一笔一划刻着复杂的符文。
刃光如镜，何起被刺花了一瞬，惊骇地盯着崇光，镜中似人非人的模样摧毁了他的幻想。
“与妖为伍又如何·······咳咳······”
他几近昏厥：“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我爱的人……”
最后一笔落下，山顶中央登时泄出夺目的金光，将他们束缚在其中，鬼侍无路可逃。
两道人影伫立在战场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眸色阴暗，观望彼时发生的一切。
“我去把他们一并收拾了。”毕方鸣琅急不可耐，向前一步，邱瑜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襟。
黑袍下的面容病恹恹的，红眸的色泽未曾有过消减，连带着阻拦她的动作都是轻飘飘的。
“有人来了。”她沉声道，沈衍他们一直在迷阵外等待，现在阵破了，无须多久就能和故棠碰面。
尽管她只剩下了一成功力，有毕方鸣琅在，对付这群人不在话下，令她放弃大好机会的却是另一个方向赶来的人。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毕方鸣琅同样也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咬了咬贝齿，万般不甘地离开了藏匿处。
————
像来时一样，故棠背着休克的沈筠往山脚下走，步履缓重，不断地说话让他保持清醒。沾血的崇光挂在了她的腰侧，沿着漫长的山道滴落了一路。
“沈筠，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她凝眸道，灼灼红衣染上了林间的泥泞，像暮春时期暗淡的花蕊。
沈筠的眼皮早就阖上了，凭着残存的听觉，他生硬地动了动唇。
“你说什么？”他费力吐出来的音节让故棠一滞，心不由得高高悬起。
“我……我说……我是祝安的转世……”
“你……你很失望吧……”
沈筠吹在她耳边的气息越来越弱，三百年前魂消魄散的景象如同噩梦，再次纠缠上她的心头，尾随她千百年的无助感潮水般袭来，将她苦撑的意志冲刷殆尽。
故棠爱的人，是万人敬仰的监兵神君，长生不老，无所不能。而沈筠，只是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粒谷粟，千千万万年中，只堪陪故棠一朝一夕。
连为她豁出命的权利都只有一次，故棠一定失望极了吧。
不然她不会瞒着自己，早就知道他是祝安的事。
“没有。”故棠红着眼眶道。
沈筠极轻地笑了笑，临死前得到她安慰的谎言，此生亦无憾了。六道轮回永远不会停止，下一个转世，不会像他一样窝囊，无辜折煞了监兵神君的名声。
“我希望……我不是神君就好了……”他懊丧地说。
遇见故棠后，沈筠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人和人的感情，但凡有一前一后，是经不得任何比较的。
前世的他，是九天上的明月，有资格被故棠这样的女子爱上。而现在的他，命如草芥，配不上故棠给予他的好。
“远远地……远远地守着你就好了……守到你和神君重逢的那一天……”
话语分明温柔得像无处不在的风，故棠的泪水却无声地滑落下来，碎成了满地的琉璃。
——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我爱的人。
那句话始终萦绕在故棠耳畔，揪着她的心脏来回蹂.躏。她咽了咽喉咙，涩声道：“你就是祝安。”
沈筠趴在她的肩上微微摇头，吞吐的一个字眼都没有力气说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是个普通人。”想起从前，记忆中的少年仿佛从林间打马而过，故棠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做不到的事太多了，我数都数不清，”她无声笑了笑，“经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地爬回来。”
民间的传说都是真的，祝安是质子，是太子，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死皇帝。
是一件大事都成不了的懦夫。
似乎有在认真听她的话，沈筠的眼皮抬了抬，故棠继续道：“你本来就是他。”
“只是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而已。”
沈筠懂了一点点，又好像掉进了更黑暗的深渊中，头顶燃起的是皇宫中沸腾的火光。
“我会帮你恢复记忆，帮你把全部的法力找回来。”故棠一字一句道，半晌，沈筠的头才靠着肩点了一下。
她怕他昏死过去，再也经不起大海捞针的三百年。
“你最称手的武器一直是佩剑，”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提笔前喜欢卷一卷毛毫，喝酒的时候，喜欢盯着碗里看，直到喝干净……”
男人的手悄无声息地垂落下来，连细微的回应都不再给她，故棠滞在了原地，指节有蔓延开来的凉意渗进了骨子里。
“沈筠……”她失神地念着他的名字，热泪灼红了她的双颊。
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痛哭失声，单薄的肩膀承受了倾山的痛楚。
“祝安……”她哭着呢喃，怀中人的生命却在迅速干涸，生死相隔。
可他再也听不到了。
时辰流逝了很久，知道清晨转为正午，她都没有变换过拥抱的姿势。后来言止虚终于在密林中找到了他们，沈衍和谢宣强忍悲痛把沈筠从她身边拉走。
耳畔尽是喧嚣，言止虚的嘴唇反复地翕动着，凝重的神色变了又变，故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你能救他吗？”一路上言止虚只从故棠口里得到这句话，她爱莫能助地摇摇头，她的眸色重新黯淡了下去。
找毕方鸣琅报仇为时已晚，她们没有选择乘胜追击，兴许得到了风声从群妖谷逃了出去，这一局棋，故棠满盘皆输。
沈筠的脉搏已经停了，言止虚除却斯人已逝的伤感外，独剩下了对故棠的同情。明明对鬼侍的异动早有预料，演变到了这个地步。
青鸟递去了言止虚的亲笔信，交代了群妖谷的遭遇，暮色四合的时候，青鸟加急送回了姬羽的回信。原以为是哀悼劝勉之词，不料姬羽给他们捎回了一丝希望。
带无虞速至景茗台。
言简意赅的七个字，足以让故棠从座位上猛然起身，亲手掀开了覆在沈筠身上的被衾。
窗外圆月正当时，故棠永远都算不过姬羽。那日她袖手让毕方鸣琅逃走，理应有办法应对惨败的局面。
时隔一个月，谷门在无边夜色中缓缓开启，故棠头也不回地踏进光幕，银蝶指引着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景茗台。
祝安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