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间无数(十七)
柳扶风2022-08-23 13:443,108

沈筠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看到的不再是幻境中的景象,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浑身酸痛,脚下却是悬空的。身子搭在一截纤弱的背脊上,缓缓向前走着。

“故棠……”他虚弱地回应她,挣扎着想从她背上下去,生怕把她压疼了。

“别乱动。”故棠闷了一声,额角蒙上了一层薄汗,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步子往泥里陷进了半寸。

“你刚刚看到什么了?”刚刚他突然开始抽搐起来,嘴里含混的声音越来越弱,奄奄一息的样子,着实让她紧张了一会儿。

“故棠,”他泛白的唇贴到了她的耳边,答非所问,“我是祝安的转世,对么?”

微嚣的风声忽然停了,故棠顿了一瞬,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波澜,抿唇不语。

“嗯。”她久久才道,声音细若蚊吟。

“你早就知道了。”沈筠哑着嗓子道,胸腔仿佛被利爪撕裂开,疼得彻骨锥心。

“嗯。”故棠颔首。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沈筠的嘴角牵出苦笑的弧度,连同血液都是带着涩味的。很早之前,他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只是想听故棠亲口承认。

简短而苍白的承认。

他急火攻心,剧烈地咳着,捡回她抛来的问题,断断续续道:“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咳咳……眼睛好像盲了……”

“我在一个起火的皇宫里,好多人都被杀死了……”他艰难地回忆,不属于他的记忆让他头疼欲裂,“那些人叫我死皇帝……咳咳……后来我真的被他们杀死了。”

故棠静静地听着,眸色幽深,宛如一潭冰封的池渊,冰面随时都有可能乍破崩裂。

原来亡国之君,是他最深处的恐惧。

“那是祝安成神之前的记忆。”她解释道,神色喜怒难辨。

监兵神君的传说沈筠听过诸多版本,有人说他是交换至敌国沦为阶下囚的质子,有人说他是万人之上的太子,还有人说他是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

看起来最不可信的亡国之说,竟是神君不为人知的真实历史。

凤眸不着痕迹地黯了黯,眉间勒出深浅不一的哀伤。故棠把沈筠从肩上放下来,召出银蝶破坏阵眼后,还背着他走了一晚上,体力终于开始不支起来。

明明是失忆的状态,沈筠怎会想起这些事,莫非只有外界的刺激才能唤醒他?

那他为何偏偏记不得与自己有关的一星半点?难道她在祝安心中,根本不值得留下方寸之地吗?

“你还见到了熟悉的人吗?”故棠试探道,语气里存了半分希冀。

“没有了,杀我的那个人我也看不清他的脸。”沈筠小心搀扶着她,“那你呢,你有没有遇到危险?”他以为故棠也中了幻象。

眉间不着痕迹地闪过哀戚,故棠摇了摇头,无非是多经历了一遍祝安的天劫,还和沈筠短暂重叠了一部分,目睹了战火中倾颓的皇城。

“生离死别而已。”她淡道。

有熹微的晨光穿破了浓雾,照亮了漂浮的尘埃,沈筠试着抓住寸缕的温暖,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他本能地相信故棠能带他一起离开这里。

设置迷阵的人并不简单,他们分明走的是一条直线,却是在没有边界的地带绕弯子。尽管故棠已经摧毁了扰乱心智的阵眼,依旧要迷雾完全散开才能出去。

“很快了。”她眯了眯眸子,远处起伏的山脉约莫有了轮廓,树叶随风飘落的沙沙声清晰了许多。

清晰到能听见四面八方疾行而来的脚步声。

心弦一紧,沈筠和故棠几乎同时后撤半步,背抵着背,作出迎战的姿态。

遮蔽视野的雾终于散去,浮现出一片直插天际的断崖,而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断崖的中央,再走几米就能踢落崖边的石子,悚然的杀意悄然扑向他们。

几名鬼侍执剑现身,围住他们来回移动,饿虎扑食般凶狠地盯着他们,沈筠紧紧握住了剑柄。

为首的头目名为何起,率先举起吞噬过鲜血的长剑向故棠刺去,加持了法咒的刃身剑势蛮横残暴,逼得故棠后退了几步。

银蝶瞬间释放,撑破天幕的蝶群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在场的所有人包裹住,嘶鸣不止。

故棠控制着银蝶将鬼侍团团围住,喷吐致命的毒雾来延缓他们的行动。

鬼侍在银蝶的茧中疯狂挥剑,勉强斩开了一条缝隙后又有新的蝶群围上来,形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囚笼。

寡不敌众,沈筠在脑海中想到对策后,以鬼侍所在的位置为圆心,在四周画下能暂时封印他们的阵法,以便留出能逃走的空隙。封印阵笔触之大十分耗力,他的额上已经冒出了汗珠,竭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个大阵。

轰!

何起抓住了蝶群的弱点所在,血剑切割开了百千银蝶的肉身,瞬间化为漫天星辰点点。

随即又是两道割裂空气的剑鸣声,何起将三名同伴救出困境,寒剑剑锋再度指向手无寸铁的故棠。

迷阵耗尽了她大部分的妖力,对上复活强化的鬼侍,故棠并没有多少胜算,还招的力道松懈了下来,几度被何起击中要害。

丹红的唇角渗出了更烈的淤血,故棠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眸如寒电,漠然迎上何起眼底的杀光。

双阵叠加,好一个幕后黑手。

故棠腹诽,毕方鸣琅的手段是不会玩弄到如此地步,像神庙大火一样,事先封住了她八成的妖力。

自古鬼妖同仙神相克,而鬼妖两界彼此却无法相互制衡。因此妖界之人必不能封存鬼气,鬼界之徒亦无法锁住妖力。

藏头露尾的黑袍女子断不会掌握下阵之术,只有实力同妖后平齐的人才有办法克制她。天庭除了神君外,再难有二,恐怕姬羽也是因此得知鹤昭和墨砚有问题。

“上!”

何起一声令下,三人迅雷之势冲向了故棠,剑刃挥动闪烁着诡异的红光,招招不遗余力,置故棠于死地。

刀光剑影中,故棠的墨发随风狂舞,一袭红衣在空中旋身回转,眉间风骨不减,灼灼如盛世怒放的红莲。

沈筠分心去看故棠那边的战况,掌心被热汗浸湿,仓促删改了几笔错画的符文。

侧身回踢挡住了他们的攻势,故棠腰弓发力,在虚空中滑出一条凌厉而优美的弧线,巧妙地避开了上挑的横劈,防守游刃有余。

她的身体柔如蛟龙般,同鬼侍步步周旋,身体顺着他们的拳掌移动,卸下其中的力道后又猛然发力,几个回合下来将他们的阵法打乱。

嗜血的银蝶不断从怀袖中飞出,混淆他们的视线,咬伤他们暴露在外的皮肤,留下一片可怖的血斑。故棠以一敌四,逐渐扳回了平局。

和同伙默契地对视一眼,何起突然变换了目标,飞出长剑射准了不远处专心画阵的沈筠,短短几瞬足以让他一命呜呼。

故棠心弦一绷,转身欲追,被另外三个鬼侍提前拦住了去路。

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沈筠,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消耗她残存的战力。

“小心!”故棠高声呼道,惊得沈筠猛然抬眸,寒凉的剑锋离他仅有两尺远,下意识后仰在地,落空了何起的偷袭。

“你是人,还是道士。”何起将故棠抛之脑后,翻着全白的眼眶直视沈筠,声音沙哑的可怕,仿佛被人割断了声带。

上一次见面时他的言语尚且清晰,眼睛里分明还有黑色的瞳仁,脸上是常人的五官,现在却成了一张干瘪的人皮,透明到几乎能看到惨白的头骨。沈筠刹那间就明白了鬼侍每进化一次都会丧失一部分人类特征,最终沦为一具人鬼不如的行尸走肉。

“与妖为伍……你是耻辱……”他搜刮了神智中剩余的全部词汇,忿忿地骂道,又向他刺了一剑,沈筠敏捷地翻身躲开。

他的阵还没有完成,危险来临,沈筠只能硬着头皮迎战,拔出了鞘中的剑。

两剑相接,激出粼粼的火光,照彻了两双迥然的瞳眸,一黑一白。沈筠的剑法虽然比他高乘,然而武器却不如他坚韧,连折了墟鼎中好几柄长剑后处在了下风。

何起看穿了他的破绽,剑势愈来愈强,沈筠难以招架,抽出尺寸顶小的崇光和他死力相抗。

故棠那边也同样陷入了僵局,同伙祭出了毕方鸣琅交给他们的灭妖法宝——能吸收妖力的断珠,故棠连为数不多的银蝶都驱使不了,赤手空拳和鬼侍搏斗。

断珠感受到一丝妖力的流动,就会加倍吞噬回去,尤其针对修为千年的大妖,和缚妖索皆排名在世间十大神器中。

当真是……好东西啊……

故棠咬牙,其中一人抓住机会飞踢她的腹部,另外两个人立马在她肩上补刀,锁住了她的肩胛骨,她一时承受不住,重重砸在了地面。

“故棠!”

倒地的声响分散了沈筠的心思,他偏头去看故棠的伤势,只见她紧捂着小腹处连喷了几口鲜血,肩膀有两道不断加深的红线。

鬼侍正要对故棠痛下杀手,沈筠一招逼退何起,腰间墟鼎同时飞出黑剑,纵身过去挡在了故棠身前。

长剑如虹,颤抖着横亘在鬼侍和故棠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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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与卿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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