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开饭了!让一让嘞。”谢宣端着菜碟吆喝着,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沈筠侧身给他挪了个上菜的位置,色香味俱全的菜席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上齐了,众人纷纷洗手落座。
“唔,小言姑娘的手艺真不错!”谢宣用筷子夹了块鲜鱼,眼睛里冒出了光。
尝过小炒后,饱满的口感激发了味蕾,沈筠朝言止虚频频点头,故棠的眸光有意偏了偏方向。
神官并不是沈筠想象中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司命的举止和寻常女儿家别无二致。天庭有像她这样的人在,四方之内必定会是安乐祥和。
“沈筠,把酒打开。”故棠示意道,指了指墙角的几坛酒,那是她事先就准备好的。
“好。”沈筠把筷子放下,提起两坛端上桌来,刚把封坛的红布一撕,沁人的酒香顷刻间飘入肺腑,化为吹面不寒的清风,扫去了积压心底的纷郁。
喉线本能地向下滚了滚,沈筠俯着面前绝世的好酒,酒液徐徐晃荡,忍不住暗暗吃惊。
师兄递来一叠酒碗,沈筠各自盛了一杯,平素不常喝酒的言止虚也要了一碗,凑到故棠耳边低声道:“你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执名神君的春深酿你也敢拿出来喝。”
“他老人家可是不会再酿酒了……”
故棠斜睨了她一眼:“那你别喝。”
言止虚立马小鸡啄米似地沾了一口:“那可不行。”
谢宣啧着嘴巴,盯着酒坛定定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垂涎道:“顾姑娘真是大方,这酒光是闻,就知道不一般了。”
故棠笑了笑,仰面饮了一口,凤眸轻眨,雪白的颈线随着她的动作盈盈滑落,看得沈筠一痴。
她喝酒的时候,总是风情万种的模样,如斯妩媚,眉眼间偏偏落了清冷的尘。
唇齿间流连着绵柔的余香,如同置身在繁花盛开的山巅,眼下是无尽的沧海浮云。沈筠被这甘爽的滋味抚得熨帖,酒过三巡,墨眸里逐渐染了些不清明的思绪。
气氛渐热,除了碗筷清脆的碰撞声,还夹着你我间的言谈戏笑。言止虚就醉倒在故棠肩头,半阖的唇中念叨着承灵大人的名字;谢宣举着碗一口一个小言姑娘,搂得却是双颊通红的沈衍。
他们都进了酒暖春深之境,沈筠强撑着醉意维持清醒,脑海里一时间闪过许多琐碎的画面,浮光掠影,像水面上的涟漪般,一层层圈住了最中央的故棠。
恍然月余,一起经历的往昔记忆犹新,他根本不舍得和故棠分开,倾山倒海的思念临别前就开始蔓延。
故棠自第一口后就没动过杯盏,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壁,在满目的菜肴前细嚼慢咽,从容有度。
她特地备的春深酿,半是待客,半是想看看沈筠醉后是什么模样。无情身的祝安饮酒入水,故棠余光观着沈筠的神色,颇为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手肘再也支不起沉重的脑袋,沈筠的额头砸上了稍硬的桌面,疼得闷哼了一声。故棠的唇角勾起浅淡的笑意,朝他靠近了一点点。
窗棂的缝隙中,有银白的光在他脸上刮过,刺得他眯了眯眼睛。凤眸一凝,故棠顿住了前倾的身形,瞬间出掌震开了窗户,红衣的虚影立马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响吓了一个激灵,沈筠扭转过酸痛的脖子往外眺去,几个黑点在树林中忽上忽下,酒意全消了,提剑去追。
果然,鬼侍还是来了。
沈筠喊了一句:“师兄,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他离他们越来越远,而后和一抹红艳共同消失在群山的阴翳中,留下来的人后知后觉
周围的景物在疾行状态下像一阵重影的风,沈筠的步子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错过故棠的踪迹。
今夜的聚会不仅出于沈筠的私心,他还可以趁此机会引蛇出洞,到底在他的意料之中。
故棠的秀眉拧得越深,掌心释放出若干银蝶,迅速往鬼侍的方向追去,回荡起窸窣的扑翅声。
刚刚那束光一定出自轮回镜,不过他们怎么会认为祝安就在谷里,还以身犯险,到归歌塔寻人?
难道他们真的有转世定位的办法?
鬼侍的杀气比之前更强了,恶战将不可避免,故棠绷紧了弦。
“他们去哪里了?”沈筠问道,从修白的剑刃上一跃而下,看见故棠在分岔路口停留。
“左边。”故棠沉声道,银蝶飞入左道时就被无形的压力弹回来,转瞬间消弭成一地的银烬,落了些在沈筠的足靴上,莹莹发亮。
“我先进去,你不要跟过来。”故棠敛了敛眸子,半个身子踏入了浓雾中。
鬼侍是故意将它们引过来的,摆了道再明显不过的迷阵候着她,无疑是在挑衅故棠,到底有没有胆子敢和她较量一二。
不自量力。
故棠冷哼,刚想继续深入,下一秒却挪不动步子,被沈筠紧紧地握住了手腕。
他还记着上次弄疼她的事,这次的力道轻柔,藏在衣袖里的崇光隔着布料透出一股凉意。
“我陪你一起。”他认真说,兀自挡在了她前面,浓重的雾中隐约能看清他的后脑勺。
如果故棠拒绝,沈筠也不会听劝的,身为男人,他不允许自己让故棠再次犯险。
肌肤相触的温热让故棠愣了愣神,丹唇微微开合着,欲言又止。
少顷,她的手指沿着他的掌纹攀援,最终圈住了他分明的指节,用十指相扣回应了他。
无言的亲密举动让沈筠的心颤了颤,欣喜之情将残余的酒意一瞬涤净,连步伐都迈得更大了些。
“跟着我走,”故棠和他并肩,“待会看到什么都不要去想,那都不是真的。”
扰乱心智的阵法故棠见怪不怪,无非是用假象激发最深处的恐惧,然后让他们在囚笼中永远不复苏醒,她担心沈筠过不了那一关。
“好。”沈筠点点头,故棠感受到他掌心沁出了细密的汗。
脚底的枯枝踩得嘎吱作响,瑟瑟冷风钻进了衣袖里,沈筠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走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头顶的夜色越来越深,连月亮的轮廓都隐匿在雾中。
沈筠忽然不走了,脱下了外衣。把它披到了故棠肩上,故棠摇摇头:“我不冷。”
双肩被他用力地摁住,压得她有些痛,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故棠蹙起了眉。抬起眸子看他,脸色登时一变。
深邃的瞳眸此刻失去了焦点,怔怔地望着远方茫然。他的脸庞不止何时染上了病态的白,半是被这骤降的气温冻得,半是精神崩溃在作祟。
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沈筠!你醒醒!”故棠呼喊道,希望她的声音能把沈筠带回来,尝试了许久也毫无效果,索性把他扶到了地上。
和神庙里一样,阵里下了束缚妖力的禁制,故棠不断输送着微薄的能量,竭力稳定他的气脉。
“不要……不要……”沈筠的牙关止不住地颤抖,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中看到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故棠闻言停下了动作,敛眸问道:“不要什么?”
“不要……”沈筠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眼睛里突然燃起了滔天的恨意,死死地盯着故棠。
“不要杀我的子民!”他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呐喊,表情逐渐悲戚起来,低头掩着面痛哭,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不要杀他们……不要……我求求你……”
眸寒如血,故棠眼底的震惊一闪而过。她弯腰把喘息着的沈筠背在身上,后背一沉,硬着头皮往前走。
沈筠无意识地话像刀子般剜进她的皮肉,鞭笞着她精心伪装的灵魂。能够调动的全部妖力从她体内涌出,蝶潮疯狂地扇动翅膀,以他们现在的位置为圆心向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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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在火海中轰然倒塌,溅起来的瓦砾迎面砸向沈筠,他失衡倒在地上,又添了几道伤疤。
乱军的刀剑无眼,每一招都紧逼他而去,他在混沌的黑暗中举剑还击,一次次被划破胸膛,掀起阵痛,破败的衣衫被血迹浸湿了一大片。
“不要杀他们!”他一边喊着,喉腔里一边翻涌上来血腥,他们屠戮宫人的手段始终不曾因他的话语停顿。
他的眼睛几乎不能视物,此刻的恨意却比战火还要肆虐。他抑住锥心的痛楚,踉踉跄跄,辨着刀剑起落的声音狂奔。
然后提腰挥剑,不偏不倚地斩断了杀戮者的头颅,替无辜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死皇帝疯了!快杀了他!”目睹刚刚骇然一幕的士兵头皮发麻,惊呼道,更多的人把剑锋对准了沈筠,将他团团围住。
他合上了没用的双眼,凝神预判他们下一步的动作,警觉着变换防御的姿势。
奇怪的是,有关他们的交谈沈筠一点也听不清,叛军的首领嘴唇翕动着,一声令下后,无数剑锋直直地朝他胸口而去。
寡不敌众,排山倒海的气势须臾就让他惨败,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插进了利刃,然后又毫不留情地从中抽出。
疼痛来得越猛烈时,越是感觉不到疼痛。他能够感觉到的,只有贯穿心脏的那一道剑伤。
这种痛苦撕心裂肺,反复蹂.躏,仿佛一辈子都不会终结。
对他下手的人没有像别人一样拔剑,只冷冷地睨着他,黑暗有意模糊了他的脸,沈筠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是酣畅淋漓的。
那个人同样说了一大堆话,沈筠听不见,也根本不想去听。他太累了,只想永远的睡去,再也不要醒来才好。
睡吧。
他这回能听清心底的声音了,沙哑得像断掉的琴弦。
好。他简单答应了一声。
黑暗要蚕食他最后一方净土时,他又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这次是熟悉的女声,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
沈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