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冰壁中，宛如宝石般的靛蓝光线来回折射，照彻了清冷的洞穴。在石阶上每前行一步，靴底都会传来冰粒破碎的细响。
这里的温度比景茗台低了许多，与世隔绝，是再合适不过的清修之地，却让每个人都眉间都落了些雪迹。
银白的法力从沈玄机掌中不断推出，千丝万缕，如蚕化茧般将沈筠层层裹住，渗透进他千疮百孔的身体中。
腿侧的创伤被言止虚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了，她的额上时不时淌出汗珠，谢宣轻柔地帮她一遍遍拭去，言止虚指尖的动作却始终如一。
故棠抿着唇，一瞬不瞬着注视着水晶台上阖眼的男人，眸色不曾缓和半分。她握着沈筠薄凉的腕，试图传递些许暖意，默数着他复又搏动的微弱脉象，生怕错漏了半拍。
一行人赶到景茗台时，沈玄机已在此地等候多时，相会后连忙将沈筠抬进拂寒洞中续命。
神君成神时，按例钦点一名凡人作为副将，辅佐神君四方之事，云鹤仙君沈玄机则是祝安点将上来的，一度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故棠上次见到沈玄机，还是三百年前的事，彼时她尚是一只纤弱的银蝶，被化作真身的九霄云鹤吓得不轻。天劫过后，前任神君的副将也跟着销声匿迹了，故棠很少得知沈玄机的消息。
未曾想姬羽把他收入麾下，替南方出心尽力，偶然捡到襁褓中的沈筠后，任他为洛天门的掌门，悉心照料沈筠长大。
沈筠的魂魄由神君们牺牲法力重拾而成，封在了肉身中，暂时不会轻易死去，苟延着最后一缕气息。如果没有沈玄机的及时救治，他的意识会陷入永远的沉睡，再难苏醒。
前伸的双掌渐渐收拢回胸前，沈玄机拧锁的眉头终于松懈了三分，安慰道：“筠儿已经没事了，静养一段时日就好了，你们不必担心。”
“有劳太傅。”故棠由衷感激，正欲起身行礼，被沈玄机摁在了原地，递了个无妨的目光。
把血迹斑斑的银针收回药匣，言止虚同样倾身道了声谢意。谢宣并不识得云鹤仙君，这一路上都是误打误撞遇到些神仙友人，开了不少眼界。眼前的长者仙人之姿，约莫是救了修平一命，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沈衍从洞外打了些热水给沈筠擦身子，垂下来的视线飘忽，不敢多落在沈玄机身上。视若亲生父亲的掌门人，自幼相依，如今成了天庭上的仙君，带给他的震惊比得见姬羽差不了多少。
躺在水晶台上的人尚无醒来的迹象，而幕后黑手还逍遥法外，故棠凝了凝眸子，恨意转瞬而过，启唇道：“太傅，你可知鬼界之人，有谁会定位转世之人的术法吗？”
毕方鸣琅得到了轮回镜，能这么快找上沈筠，必然和实力莫测的黑袍女人脱不了干系。她不仅能豢养鬼侍，还能估摸到转世之人的大致位置，成了她心上一根不得不拔的倒刺。
闻言，沈玄机略作思索，摇头道：“恕臣不知。”
千年过去，他们二人还是习惯以凡间的礼数相称。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却远非表面上的浅薄，连言止虚都暗暗咋舌。
监兵神君钦点的副将，乃是称帝时在皇宫中任职的太傅，于他有情有恩，故棠印象尤深，亦跟着唤一声太傅，沈玄机自是应承了下来。
“不过我想，如果世间真有此逆天之术，必然加倍折损施法者的功力，”他添道，“少说也要七八成。”
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故棠似是明白了为何毕方鸣琅她们没有乘胜追击，大抵是负了伤，没有把握和她决一胜负。
“……故棠，”经年未见，沈玄机有些陌生她现在的名字，“是祁风眠吗？”他试探道。
“不是，是个女人。”故棠否认，眼角的泪痣在幽暗下映得格外深邃，沈玄机恍了恍神。
祁风眠和故棠的关系匪浅，如若她都否认了，那幕后的女人可谓是深藏不露。
掌心的金刚珠来回捻着，沈玄机皱眉：“她的实力既能达到这种地步，混迹鬼界的时间绝不会比祁风眠短。”
“嗯，”故棠微微颔首，余光瞥见了他拿捏的物什，酝酿着不凡的波动，问道：“这是什么？”她不记得太傅几时有了把玩珠玉的习惯。
沈玄机愣了半秒，欲言又止，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是陈年。”？？！
故棠和言止虚不由得一怔，震惊地盯着那颗散发着暗褐色光泽的珠子，面面相觑。
被尊为十大法器之一的陈年，由离珠和定珠相伴而成，旋飞世间踪迹不定。它的精悍之处并不在于降敌，而是能够永久储存生者的记忆，甚至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曾经有人窃取一方富贾临死前的记忆，从而获得了他藏匿起来的无数财宝，一夜之间改头换面。
定珠的大小与寻常念珠无异，而这离珠却小如微尘，肉眼无法分辨，随风飘散到世间各个角落。
故天下间，定珠易得，离珠难有。要想存贮或取得记忆，非得兼得二者不可。
“仙君，这是何意？莫非监兵神君他……”
言止虚和故棠灵犀对视，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问道。
沈玄机不置可否，俯着一无所知的沈筠，转世之人和前生的容貌有所差异，但眉眼终是有几分相似，此间气质任多少年岁的轮回都不会湮灭。
“筠儿历劫前，将所有的记忆封存在陈年之中，并且托我代为保管。定珠易守，离珠难寻，这三百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离珠的下落，到现在依旧了无音讯。”
他缓道，纵使鹤发童颜，鬓边的白发或多或少为他增添了苍老之感，联想到当年雄姿英发的王朝宰相，到底是不胜唏嘘。
受任南方后，陵光神君默许他四方游历，得到祝安重生的消息，他才回到了洛天门，过上掌门人的安定生活，直至派遣沈筠到群妖谷。
这几个月来，虽然看不见离珠的影子，好在获得了一条珍贵的线索。
陈年出自一棵万年不朽的古树，根深叶茂，妖力无边，寄居在烟雨江南的东方之境。惟有古树，方能感应到离珠的位置所在。
琥珀色的凤眸再难平静，潋滟着波澜的水波。掩在红袖里的瓷白指尖颤了颤，故棠顿道:“你的意思是，这颗定珠里，有祝安一半的记忆？”
“嗯。”沈玄机答道。
“故棠……”言止虚观着故棠的神色五味杂陈，大抵了知晓她的想法，谢宣和沈衍不约而同噤住了声。
沈玄机把定珠递给故棠，继续道：“我已有了离珠的线索，不日便可启程赴往东方。”
“陵光神君要我告诉你，若你希望筠儿早些恢复成祝安，便可让他先承载这一部分的记忆。”
金刚珠静静地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栖息着故人久远的灵魂，迟迟不肯离去。故棠定定地望着它，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心绪翻涌。
只要她想，祝安就会越过千山万水回到她身边，回到往昔神君天降的威仪。
西方不再是毕方鸣琅为非作歹的地界，她不必再守着群妖谷的白.虎庙苦盼君归，无须日日夜夜抱着他的遗物睹物思情。
这样的日子，总归是要走到尽头的。
可是对沈筠不公平。
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对替代品的身份万分排斥，甚至亲口对她说出他不想是祝安的转世这般的话来。故棠不忍心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擅自剥夺了他作为沈筠活下来的权利，从不过问他的意见。
捱过了百般煎熬，她抬手接过了陈年的定珠，承在温热的掌中，似比千钧还重，仿佛脊背都压弯了几寸，沁着一层薄薄的细汗。
“顾姑娘，好歹等修平醒了，你再问问他的意见也不迟。”
观着故棠的举动，谢宣急切道。他根本不认识什么监兵神君，只知道和他称兄道弟的沈筠，仗义善良，为兄弟两肋插刀，断不能平白无故地偷换成另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言止虚向她投来的眼神亦透出犹疑的色彩，沈衍迫于掌门在场没有出声，想阻止的情绪分明写满了整张脸。
一张面具的轮廓，一双澄澈的墨眸，反复重叠在故棠的眼前，被人用刀锋一笔一划篆刻在她心上，入木三分，难以割舍，逼得她做残忍的决定。
沈筠是一个怎样的人？
故棠形容不出来，忆起第一次见这个道士的时候，小雨的疏林里，他人白衣胜雪，衣袂翩翩，执伞同她笑问。
——姑娘，你也要避雨么？
眉眼如孤星伴月，皎皎而藏蕴流光。
再后来，他的一言一行与祝安如出一辙，故棠在重逢的第一晚就得知了真相。失而复得的喜悦，斯人相忘的悲伤，每每让她徘徊在梦境和现实中。
沈筠和祝安一样，没来由的对自己好，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
沈筠和祝安又不一样，祝安和跟屁虫的地位悬殊，对她的偏爱明目张胆，宣之于口。
而沈筠总是小心翼翼，真正面对情感时就结巴地说不出话来，眼神躲闪。
由着她换上祝安衣服的沈筠，屡次救下坠落的她的沈筠，奋不顾身把自己推出火海的沈筠，还有挡在她面前逞英雄的沈筠。
每一寸的温柔都落在了实处，而她却不敢向前迈出一步。
曾经也有一个这样温柔的人，在电闪雷鸣中毅然护住了她，然后灰飞烟灭。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