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
茶叶在翠绿的水面中浮浮沉沉,舒展的叶尖碰到杯壁后,飘飘然往另一个方向独去,漾出的涟漪转瞬即逝。
祝安的视线从杯盏移回到姬羽,她徐徐凝着窗外的景物,折扇缓而规律地摇着,神情一如往常的清冷,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无虞,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就将此物赠你。”
她偏头道,从袖中拢出一颗暗褐色的金刚珠,在偌大的厅堂中溢散出幽深光芒。
祝安伸手接过,将它捻在指间仔细端详,墨眸中渐渐浮上惊异,难抑震惊:“承灵大人,这是陈年的定珠?”
“嗯。”姬羽微微颔首,后面的事不必她过多解释。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祝安露出笑意,眸底的喜色不减反增。他知天劫迟早会夺去他的性命,亦不是没有想过补救的方法。
而作为神器之一的陈年,毫无疑问纳入了他计划的一环,对他延续生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举世皆知,四灵神君分别持有威震三界的十大神器,除却神君各自的武器为世人知晓外,另外六件的下落从未可知,神君之间并不会相互交流。
加上随身的知还剑,祝安手中仅有一条缚妖索。他曾开诚布公地问过鹤定云的神器数目,监兵神君和孟章神君实力相当,鹤昭也只有两件神器,可惜陈年并不他手中。
姬羽和墨砚约莫是各持了三件神器,他有一半的概率能摸清楚陈年的所在。
然而私问神君的神器,其险犹如楚王问鼎,无疑是对其地位的挑衅。虽然四方向来和平共事,有些界线万万是碰不得的,恐遭天界非议。
若非鹤昭和祝安情同手足,他亦如实坦陈了西方神器。断不能试探另外两个人,更休提借陈年一用的要求了。这个念头到后来还是打消得差不多了。
可这一刻,姬羽竟慨然将陈年递至他面前。
难以言表此刻的感动,祝安对姬羽满怀感激,她回以无需多言的目光,折扇依旧是不徐不疾地摇着。
众人觊觎的神器对她而言,无外乎是身外之物。倘若祝安当真对她开了口,姬羽亦会首肯。
只见她玉指微旋,丝缕朱红法力在指尖凝结成球,一粒几不可察的黄尘锁在了法球中央,以极快的速度旋飞着,在禁制中四处碰壁。!!?
离珠!!?
祝安一秒了然,眸底的骇意更甚。鲜少有人能寻觅到离珠的踪迹,何谈能够束缚它变幻莫测的行动了,今日亲眼得见姬羽此为,祝安对九天玄女钦佩得五体投地。
“我控制不了它多久,”姬羽提醒道,“你需尽快和它缔结。”
“好。”祝安点点头,端正了坐姿,迅速将银白法力灌输到陈年中,屏息凝神。
时辰分秒流逝,待一切终了,祝安的背衫都浸湿了一大片。离珠似乎气得发恼,一鼓作气冲破了姬羽的禁制,有意识地钻过窗棂的缝隙,漂浮上景茗台一澄如洗的天空,与之同化为透明一点,遁入世间纷乱的角落。
再见它时,不知将翻阅多少载光阴。
清明的墨眸不着痕迹地黯了黯,祝安复又看向姬羽,道出了心中的疑问:“承灵大人,我想知道你为何会帮我这么多?”
姬羽天性凉薄,奉天意行事。祝安有种直觉,姬羽给予他的帮助,并非出于二人共事千年的好意。
绘着墨画的折扇轻轻一收,姬羽的眉间落了些倦意,是操控离珠过久的缘故。她敛了敛桃花般的眸子,淡道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跟屁虫,或许舍不得你死。”
我不是帮你,我是帮她。
————
“太傅。”
雍容华贵的仙者在一处幽静的山谷中,对着广袤长天朗言道,音透九霄。云顶盘旋的仙鹤闻声俯飞下去,优雅地停在他身边,洁白的鹤羽不落纤尘。
仙雾腾绕,白鹤幻化成人形,一位银发的长者朝他作揖行礼,面色红润,目光炯明。
“参见神君殿下。”沈玄机恭声道。他是祝安钦点的副将,凡人之躯飞升成仙,替他分担西方大小冗杂的事务,寄居在玄机境中,随时听候神君的差遣。
二人情同父子,因了以前的习惯,祝安对他以太傅相称。他扶过沈玄机的臂肘,歉意道:“太傅何须拘礼,无虞贸然造访,扰了您老人家的清净。”
“太傅近来可好?”他关切道。
慈目中浮上欣慰的笑意,沈玄机不再多礼,回道:“托殿下的福,我在此谷安享天伦之乐。”
西方在祝安的殷勤治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世事太平,沈玄机不至于繁务缠身,于旷谷中悠闲度日。
反观其他神君座下的副将,无不案牍劳形,席不暇暖。沈玄机升入天庭,优哉游哉,到底是蒙了祝安不小的恩情。
若非祝安在凡界为数不多的友人,皆先他一步死去,副将一职理应另作他人。每每思此,沈玄机免不了心疼祝安。
“那就好,我还怕您觉得日子无聊,过的不痛快。”祝安真诚道,略过了沈玄机脸上的情绪。
他打出生起便是孤儿,是太傅躬亲养育他长大,成了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早已是父亲一样的存在。而沈玄机同样把他视如己出,彼此依靠,形如家人。
还记得在凡间时太傅的性情暴烈,稍有不满就大发雷霆,动辄拿着鞭子教训他明辨是非。来到天界后许是受了仙气感染,千年来脾气倒也温和了许多。祝安还是难以忘怀他老人家怒发冲冠的样子,心有余悸。
“太傅,无虞此番叨扰,是有一事相托。”开门见山,祝安在沈玄机面前摊开手掌,一枚色泽荧亮的金刚珠豁然凝聚在掌心,沈玄机的神色倏尔变了变。
他自是认得陈年的定珠,认主后能够封存主人至死前的所有记忆,再度唤醒时可将其中的所有记忆附加到指定的人身上。
纵然不知祝安的天劫会提前来临,沈玄机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此事非同小可。一想到眼前笑如春风的神君即将遭受性命之虞,长者眉鬓萧索,百感交集。
祝安上一次的死亡犹在眼前,彼时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好在白.虎感灵,殿下一夕成神,了却他心头一愿。
这一次福祸难料,惟愿神君能够化险为夷。他沉重地捧过那颗定珠,暗暗哀戚。
“承灵大人将神器借我一用,所以我至死前的记忆都会与陈年紧密联系。离珠现下已然飞走,而这颗定珠,就有劳太傅帮我保管。”
“有朝一日时机成熟,找到失散的离珠后,你就借一具肉身将陈年唤醒。”祝安道,对于难以预料的后事,他也很难把握。
他并非惜命之人,但他不愿意不清不白地潦草死去,白白遭了八十多道天劫,却抓不到破坏他情劫的幕后真凶。
“如果陈年用不到的话,还要拜托太傅好好保管前任监兵神君的遗物了。”神君云淡风轻道,眸中明亮似有镜悬。
“……臣领命。”沈玄机深深叩首,言语夹着哽咽。
话音未落,从远处姗姗来迟的银蝶打破了肃穆。他定睛去看,传说中的困尘帝王蝶正欲缠上神君的喉颈,将行不轨之事,一时间眼疾手快,仙剑登时出袖,喝道:“殿下小心!”
困尘帝王蝶由宿主极强的怨气所化,攻击性不容小觑,稍有不慎被它吸食,轻则受伤,重则殒命,玄机境出现此等妖物,责任在他,沈玄机势必要确保祝安的安危。
然而,神君脸上波澜不惊,反倒屈指拨开他凌空的利刃,散漫地笑道:“太傅不必担心,跟屁虫不会伤我性命的。”!!?
跟屁虫!??
沈玄机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之色,困尘帝王蝶几时成了祝安驯服的宠物?
细细想来,以监兵神君自小就爱多管闲事的秉性,他也就不那么意外了,半信半疑地收回了长剑。
被唤作跟屁虫的银蝶被他的剑势吓得不轻,扑腾着翅膀躲在神君的肩后,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完全失了妖类的志气。
沈玄机一时语塞,不敢放松警惕,听见祝安又道:“太傅,境中的迷障可以不用设那么多,跟屁虫半路上都和我走丢了。”
语气格外的温柔,甚至有些“怪罪”沈玄机的意味。
饶是没想到无情如监兵神君,竟有一日对着非人的蝴蝶铁树开花,破天荒地对沈玄机提出了抱怨。
“好啦,没事了,太傅他不是故意吓你的。”后一句话分明不是说给沈玄机听的,温声细语地在安抚受惊的银蝶。
说是安抚,更不如说是哄。
沈玄机多留意了几眼它流光溢彩的蝶身,不禁啧舌它潜藏的灵力,待它继续修炼,日后定是称霸一方的大妖。
只不过,它的气息莫名让沈玄机生出些不可置信的熟悉感。
半晌,精光在沈玄机眼底乍现而过,他忽问道:“殿下可知它叫什么名字?”
“我喜欢叫它跟屁虫,还没有给它取名字。”祝安回答道,被它挠得有些发痒,“他日它化出人形时,想取什么便由她自己去取,我不干涉她的自由。”
神君指尖兀自逗弄着蝶羽,言笑晏晏,未曾留意到太傅的情绪。沈玄机拧了拧眉,终是止住了坦白真相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