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棋不定的缄默持续了一会儿,故棠把定珠紧紧地捏在手里,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悬。
“先等他醒来再说。”
故棠不冷不热道,眸光始终在沈筠身上逡巡。
沈玄机拱了拱手:“这样也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退了。”他为沈筠注入了不少能量,现在极其虚弱,不宜在拂寒洞久留。
“好,有劳太傅。”故棠微微颔首,侧身让了一条道路,沈玄机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
沈衍悄悄舒了一口气,至少师弟现在还能做师弟。特意盛来的热水尚冒着热气,沈衍把毛巾浸湿后拧干,打算给他好好擦一擦伤体。
空中横出一截白如凝脂的玉腕,故棠拦住了他,不容拒绝道:“我来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耳熟,沈衍愣了愣神,这回不再和她纠结,乖乖地把毛巾搭在她手上。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带他们回监兵宫了,你忙完再过来吧。”言止虚会意。
祝安的监兵宫一直都有仙婢打理,腾了几间干净的空厢房,谢宣和沈衍初来乍到,司命刚好带他们到处转转。
谢宣点点头:“辛苦故姑娘了,我们就不打扰修平休息了。”
待三人走后,那颗沁着汗水的定珠被缓缓放在了水晶台上,在晶莹剔透的台面上投下圆点状的阴影。故棠定定地望了许久,心绪纷乱,直到水都凉的差不多了才回过神来,不厌其烦地重新打了一盆进来。
手指覆到他的衣领时,故棠顿了半秒,心虚地避开了他合上的墨眸,一点一点脱下他的里衣,露出男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他的前胸和后背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凹陷着深浅不一的血痕,随着他的呼吸微弱起伏,像一座座突兀连绵的山脉。青黑的血痂都干的差不多了,有些甚至还黏在了衣料上,故棠蹙着眉头小心扯开时,依稀听到了男人忍痛的闷哼。
伤疤并没有遮住他健硕匀称的肌肉线条,触而有力,反而添了几分男儿郎的烈性和刚毅。故棠定了定神,在抚上他的一瞬间,心脏依然紧张得错漏了一拍,片刻恍惚。
生平见过赤膊上阵的男人数不胜数,故棠不为所动。唯独见了沈筠,双颊堪堪熏上了不易察觉的绯红。
将微妙的情绪收拢回来,故棠认真拭去表面的流脓和血迹,眼帘的斑驳愈渐清晰,宛如蛇蝎在深山的泥泞中留下的足迹,触目惊心。
眸底掠过一抹心疼之色,故棠指尖的力道放得轻柔,沈筠因疼痛而拧着的眉头舒缓了下来,终究是安心地昏睡了过去。一切结束后,水盆都被血染成了深红,狭仄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
故棠扶起他的肩膀,正欲披上一件崭新的薄衫,不经意瞥见他背脊上的印记,刹那间如遇晴天霹雳。
尽管早就知道了沈筠的身份,故棠亲眼见到啸动山林的翼虎印记,眼角平静无澜的泪痣还是会随之震颤。
栩栩如生的翼虎纹路中,若隐若现淡银色的光芒,细细流淌在他的肌肤上,仿佛镌刻着满地摇曳的月光。银光闪烁的频率同他的呼吸一致,节奏而富有规律。
虎背上的浩然双翼无风自舞,下一秒即可扇动摧枯拉朽的飓风。尤其是那双深邃炯明的虎瞳,让故棠凭空生出一缕惧意。
跟屁虫在浴池外偷窥时没看得那么仔细,如今近距离看清它的轮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四灵神君乃命定之人,自出生起便伴有独一无二的真身印记。执名神君玄武印记位于左胸,鹤昭的青龙印记蜿蜒在他的手臂处。姬羽的朱雀纹则是藏在了她的桃花眼底,祝安的便是这沐浴时才窥得见的后背。
将这幅景象深深印在了脑海里,故棠担心沈筠着凉,利落地替他裹紧了衣衫,伸指拾好了鬓边零散的几缕青发。
拂寒洞澄净的气息适合他静养,故棠没有久留的打算。手指擦过鬓角后,沿着他精致的棱角摩挲,鬼使神差地在他薄凉的唇上按了一下,而后敛着眸子快步离开了,仓促的背影明显掩着慌乱。
————
盈盈的淡香。
混沌的意识中,很长一段时间充斥着深渊般的黑暗,将沈筠围困在暗夜的尽头,没有一缕温暖的光。
他不知道在长夜中徘徊了多久,忽然听见了一声冰湖乍裂般的脆响,紧接着出现了一道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大,那股淡香便是从缝隙中透过来的。
上次闻到它是什么时候?
沈筠努力的回想着,似乎是在某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他们隔着雕花的竹屏相互试探,缱绻的香气就是从那个女人颈间散发出来的。
“故棠……”
他轻声呢喃着她的名字,意识在冷清的冰洞中醒来。并非羊角山潮湿的山洞,而是一个他毫无印象的地方。
沈筠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余光瞥见身侧的一袭红衣,靠着水晶台的边缘小寐,浮上来的戒备须臾就消了下去。
顾盼流转的凤眸此刻正阖着,抖落了一层细密的睫羽,眼尾的朱砂都在安静地绽放,睡梦中的故棠一如往常的惹人怜惜。
外面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沈筠短暂庆幸了一番劫后余生,目光黏在了故棠脸上,扬起一抹发自心底的笑意。
二人独处时,假使故棠什么也不做,沈筠还是会不自觉地会被她吸引。就像现在这样,他想举起酸痛的手,谨小慎微地摸一摸她的侧脸。
沈筠不是见色起意之徒,阅人无数,心不染尘。偏偏喜欢上了一个求而不得的人,方知这世间的情长,总是掺着一半的清甜,一半的苦涩。
苏醒后的冲动拿捏着他的理智,沈筠极力去克制本能的欲望,却无法阻止自己去靠近她。
指间触到了无形的风,触到了独属于她的柔滑的发丝,柔嫩细腻的脸颊,眉目天成。
他竭力按捺住呼之欲出的心脏,没等他细细感受传递过来的触感,故棠的双眸倏尔睁开,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他错愕万分的眼。
眸光在沈筠和他的手上掠了掠,几不可察地涌上欣喜和不解两种情绪。俗话说事不过三,沈筠再再一次被当场抓获,连动作都忘了收回,僵在了她的侧脸上一动不动。
“好些了吗?”故棠问道,神色喜怒难辨。
沈筠哑得说不出话来,羞耻万分,一个劲地点头肯定。自己有错在先,便暗暗立了一个念想,故棠要他答什么他就答什么,要如何惩罚他便如何惩罚他好了。
沈筠硬着头皮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故棠雷霆大怒的反应,由着他的手指贴在脸上,甚至捂出了温热。
“你在景茗台的拂寒洞,祝安以前就住在这里。”微微发烫的温度很难被忽略,故棠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他的手,似乎无动于衷。
沈筠后知后觉地收回手,十指紧张地交叉着,视线飘移,胡乱道了一句:“想不到监兵神君会住在这样一个冰窟里,真真是与众不同。”
被他的话逗得乐了,故棠莞尔一笑,道:“祝安住在监兵宫,拂寒洞只是他平日清修的地方,对你的伤势有所裨益。”
沈筠这才想起要看看自己的腿,被剑刺穿的位置被人用针线缝好了,长出了新的血肉。如此看来,不消半月,他就能拆线行走了。
是故棠替他缝针的吗?沈筠的白日梦只做了一秒,就被他推翻了。故棠不像会医术的人,只有可能是好心肠的司命了。
“师兄他们呢?”沈筠问道。
“来了。”故棠言简意赅道,只见洞外阔步走来两个青年人的身影,正是沈衍和谢宣。
“修平!”
谢宣老远就看到了在水晶台上坐起来的沈筠,几乎是跑着过来的,关切道:“修平你终于醒了!可把你朗言兄给担心坏了,你知不知道你都昏迷了大半个月了,我都以为……”
无论沈筠昏迷多久,谢宣还是改不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本性。他不曾想竟是过了这么多天,仔细确认了谢宣冒出一圈的胡须才慢慢相信。
“师弟!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沈衍抚着他的背脊道,眉眼间尽是为他牵肠挂肚的疲色。
“朗言兄,师兄,这些天多谢你们的照料了。”沈筠感激道。
谢宣摆摆手:“大家都是兄弟,照顾你是应该的,说这些见外的话做甚么。何况是故姑娘为你做的最多,每天都守在这里等你醒过来,饭菜都吃的凉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故棠赏了一记眼刀,生生止住了多嘴。沈筠明白了他的意思,用着让故棠不自在的目光望着她。
“故棠,谢谢你。”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墨眸里倒映着无限真诚。
想撕烂谢宣的嘴的心都有了,无奈故棠只得压下怒意,温吞道:“你是因救我而受的伤,我不会欠你的情。”
“嗯。”沈筠哑然,并没有产生多余的误会。
“对了,小言姑娘呢?”沈筠问道,想起来没有见到司命的影子,故棠的丹唇闻言抿了抿。
沈衍解释道:“小言姑娘回天庭当值了,好像是在一个叫窥星阁的地方。”
窥星阁,乃监视天庭星象运转重地。言止虚一年得闲出来一两个月,玩够了便会回去行司命之责,来不及和沈筠道别。
“这样啊。”沈筠的语气显然有些失落,故棠斜睨着他的神色一言不发。
“筠儿!”
熟悉的长者声音跌入沈筠的耳帘,他怔怔地盯着来源的方向,鹤发童颜的长者徐步朝他走来,面带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