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宿雨淅淅沥沥,今早干的差不多了,鼻尖残留着些许湿润,掺着泥土里鲜草的味道。
前任神君退位后,监兵宫十分冷清,除了顾念旧情留下来的几名仙婢,也就只有故棠会定期拜访,一来二去,和宫人们熟稔了起来。
与其说是拜访,不如说是像自己家一样常回来看看,完全搁了原主人的面子。
宫人们原以为她是天庭派来打点的神官,好生伺候着,对监兵宫少之又少的杂务也比往常更上心。直到这位神官不听劝阻,以下犯上,执意要睡在祝安以前的寝殿中,甚至放出来历不明的妖蝶来威胁她们,才识得了妖后的真面目。
无人问津的景茗台,纵是对故棠怕得不行,只能战战兢兢地受着。相处久了,她们发现不阻拦她想做的事,故棠倒不会真动起肝火。
天朗气清的时候,故棠就坐在景茗台的高处,一个人没完没了的喝酒;像昨晚那般落下雨来,她要么就窝在祝安的寝殿,要么就在藏书阁里看上一整天的古籍,离开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顺走祝安的遗物。
到了花开的季节,故棠就会跑到另一座山头,独自待到天黑才回来。
这些都是沈筠这几日从容璟口里听来的,尽管沈筠多次强调了他能够自力更生,故棠还是差了容璟来贴身照顾他。容璟比沈筠大上好几百岁,心地善良,二人很快就熟络了,沈筠因此得知了许多关于故棠的事。
从旁人的视角,看到了故棠的另一面,藏住了对祝安积年不朽的思念,沈筠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那日在拂寒洞和掌门相认后,沈筠逐渐接受了沈玄机是云鹤仙君的事实,毕竟连他都有可能成为一代神君的转世,世上再离谱的事沈筠都会信得。
他的伤势难愈,沈玄机特意送来了一根阴沉木打造的拐杖,便于他下床行走。伤口不能碰水,沈筠便一瘸一拐地钻进浴盆中,把受伤的脚仰在浴盆边缘,十分费力地擦身洗浴。水渍不小心溅到上面时,疼得他直咬牙。
说不出的心塞,沈筠折腾了半天,总算换上一身干净的暗灰常服,踮着脚狼狈地爬回卧榻上。
雨后初霁,窗外大抵是不错的风光,沈筠又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重新支起了因避雨而关上的窗户,细碎的阳光马上涌了进来,照得他脸上暖洋洋的,心情舒畅。
房门适时地敲了两下,沈筠抬了抬眉,应道:“请进。”
进来的既不是大摇大摆的谢朗言,也不是嘘寒问暖的师兄,而是红衣胜火的故棠,眼角的泪痣微微上翘着。
“你来了啊······”沈筠半是讶然道,拄在原地。
“嗯。”故棠应了一声,眸光在他新换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转身把门外的物什推了进来。
沈筠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拐杖,又干巴巴地盯着那台做工精巧的轮椅,墨眸里分明写满了艳羡。
故棠难不成,是送给他的?他咽了咽喉咙,神情多了分期待。
“容璟说你不要她帮你沐浴,看来还是命大得很。”故棠冷冷地觑着他,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兴师问罪道。
被她盯得心虚,沈筠挠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况我可以的,不用麻烦小璟的。”
“小璟?”故棠挑了挑眉,话里辨不出喜怒,目光倒是像一阵冷风,刺得沈筠的脸生疼。
他不明所以,解释道:“容仙子说唤她小璟便好。”
这是实话无疑,容璟再怎么说也算天庭的人,虽说只是一个仙婢,沈筠还是规规矩矩地唤她一声容仙子。一来显得生疏,二来容璟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便要他改口叫小璟。
“谢朗言和沈衍可不是这么叫的。”故棠抱臂道,眸色沉沉的,沈筠莫名觉着房间里散开了另外的滋味。
仔细想来,他们的确是容姑娘容姑娘挂在嘴边的,许是他和容璟相处的时间久一点,才会有不同之处。
“那我以后也和他们一样叫吧。”沈筠略带歉意道,故棠似乎对这件事很是在意。
故棠不置可否,别开视线道:“随便你。”
“上来。”她指了指面前的轮椅。
“哦哦。”沈筠蹑手蹑脚地照做,眸底添了显而易见的喜色。
两侧的扶手高度刚刚好,坐垫也妥帖有弹性,比拐杖不知道舒适方便了多少。
借由凸起的机关,沈筠可以移动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速度或许比常人步行还快,不过故棠却是二话不说地把他推出了门。
沈筠俯着监兵宫的景色,中庭的池塘里游弋着红黄两色的金鱼,日光下澈,泛起圈圈金色的涟漪。
荷花尚未盛开,碧绿的水面上点缀着嫩绿的树叶,庭树的枝条随风摇曳。
故棠陪伴在他身后,沈筠的心安定了许多,新鲜地观察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穿过古朴的回廊,途中偶遇容璟和几个仙婢,她们过来请安时,沈筠笑着应了一句容姑娘。
容璟注意到他的措辞,神色不解地变了变,故棠的唇边勾起几不可察的笑意。
一路离开了监兵宫,故棠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沈筠疑惑道:“我们这是要去干嘛?”
“看花。”故棠道,和他走过树影层叠的山路,虫鸟在耳畔窸窣,远处的青山起伏深沉,与苍茫的云雾融为一体。
——故棠大人偶尔会去赏花,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待在那里。
他想起了容璟对他说过的话,过了很久,直到他们经过一个弯处后,沈筠一眼望到了满目的海棠花树,绝艳欲燃,染红了头顶上的广袤的天,有如晓天明霞。
粉嫩的花瓣在风中翩然起舞,千回百转,最后落幕于泥泞中,入淤泥而不染,像极了故棠眼角的朱砂。
花中神仙,倾倒众生。
沈筠猜到了海棠出自谁手,那日祝安亲手栽下这些海棠时,无论诗书中如何铺张赘述,都想像不到亲眼所见它们盛放时的震撼。
故棠无言推着他上了一座凉亭,置身于山花之中,俯瞰花谢如雨。
石桌上提前备好了两坛酒,是墨枕流的春深酿,沈筠的眸中浮上一抹惊异。
“你还不能喝。”故棠道,还记得他是病人,兀自斟满了酒樽,扑面而来的甘香让沈筠心痒难耐。
她细饮下杯中清酒,眉梢似乎笼着淡淡的哀愁,侧脸精致的曲线看得沈筠微痴,不自觉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唾沫。
“这里是什么地方?”沈筠主动问道,打破了沉寂。
“海棠川。”故棠凝眸道,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神君的意见。
如果祝安回来的话,他再更名也不迟。
“神君他以前会来这里吗?”沈筠明知故问,想要她说的更多一些。
思绪飘回了三百年前,彼时那人半掩着面具,跟屁虫斗胆贴上了他的唇,差点惹得他生气,不过祝安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她置气的。
故棠笑了笑,道:“会,这些都是他亲手所植,他是这片山川唯一的主人。”
也是我的主人。
她心道了后半句,说话间又斟上了一杯,沈筠静静地观着她的动作。白瓷般的指节慵懒地挑起杯盏,徐徐将酒液饮下,滋润过的绛唇红润似樱,哑着嗓子道:“你很喜欢神君。”
呵。
猝不及防的一声轻笑,故棠支起了颐,两双截然不同的眸子四目相对,一边是波澜浅浅的墨眸,一边是满蕴含情的凤眸,揉碎了讳莫如深的心事。
“我很喜欢他。”她似笑非笑,声音绵柔婉转,成了乍破沈筠天际的一道惊雷,自此长鸣不散。
“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他。”她忽然又道。
在那一瞬,她好像成为了海棠川中某一片正在零落的花瓣,静止在半空中,任凭风声喧嚣,被一个不复存在的爱人埋葬。
沈筠的呼吸顿了顿,藏在襟袖中的指节僵持在一个姿势。那告白不是对他,却比沈筠经历过的所有险恶都要来的惊心动魄。
“你的神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沈筠偏过了头,强装镇定道。
故棠到了花开满园之境,双颊上泛起潮红,睫羽轻颤,略过了他眸底的慌乱,思索道:“他没有渡过情劫,是一个薄情的人。”
“他给我不死的护身罩,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三百年。”
“为我种下一整座山的海棠花,如今它们开了千百轮,不肯陪我观赏一次。”
“他找到了在外面赌气不回家的我,我在天下寻了他那么久,几时听闻他半点音讯。”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许沙哑,故棠再度举起酒杯豪饮,神色比初见她时还要黯然和清冷。
“背信弃义,薄情如此。”她忿忿道,鼻翼微微红了。
“如果,”沈筠犹豫道,“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你会怎么做?”
故棠放下杯盏,眸色闪过阴寒,冷道:“我会把她千刀万剐。”
一瞬犹如剑悬头顶,沈筠怔然,不知所措。
“这是他三百年来欠我的。”故棠道。
数不清的流年在暗中偷换,相思落地生根,对故棠来说,已是积年成怨。
“然后我会告诉他我的名字,和他说你的跟屁虫长大了。”
“神君喜欢如何唤我便如何唤我,跟屁虫还是棠棠,只要他愿意唤我。”
唇角的笑意更深,沈筠知道她又醉了,眼神涣散,醉酒的红晕增添了妩媚之色。
“再然后我会带他来看花,就像你一样。”她继续喃喃道,抬眸望向沈筠。
“你很像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故棠的眸光灼热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