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强风荡开了他的衣袂。毕方鸟的余焰烫得沈筠的脸生疼，墨眸里映照着滔天的火红。
锋利而粗大的鸟爪嵌在他的腰间，稍一动弹就会发出骨骼的脆响，引得牵筋动骨的剧痛。他尝试用崇光去割它的皮肉，毕方鸣琅的力道陡然加紧，嘴角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终于停止了挣扎，猩红着眼问道。
故棠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天生大翼的毕方鸟。毕方鸣琅临战脱逃，一路拎着他飞行，往极远的西方去。
“到了你就知道了。”毕方鸣琅冷哼道，声音从大鸟的鸣管发出，隔着厚厚的皮层和羽毛，低沉得犹如大钟敲响。
过了一阵，毕方鸣琅猛地向下俯冲，穿过遮天蔽日的云雾，滑翔至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漠，漫天的黄沙刺得他睁不开眼，止不住咳嗽起来。
落到了一定的高度，毕方鸣琅毫不留情地把他扔下来，砸进了细沙堆成的小山丘中。迅速聚拢上来的沙粒吞噬了他一半的身体，沈筠艰难地爬了起来，认清了他所在的地方。
困厄漠。
作为前任西方之主，他对困厄漠的凶险再清楚不过。无论是神是妖，迷失在困厄漠中，就只剩下了等死这一条路，化作一具白沙枯骨。
困厄漠的地形每天都在发生着改变，如星辰变幻般毫无规律，基本上没有固定的出口。
维持真身消耗了她太多体力，毕方鸣琅褪回原形，从高处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走到沈筠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想把我困在这里？”沈筠问道，一脸狼狈。
“监兵神君真是聪明。”毕方鸣琅不置可否，唇角勾出讽刺的笑容，对他惊愕的表情颇为满意。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沈筠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指缝中尽是黏稠的黄沙。
“杀了？”毕方鸣琅冷笑，“杀了你有什么意思。”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是不能再做回毕方神君了。天庭已经派人缉拿她，姬羽势必会把她贬至凡间，祝安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她捏着他的下巴，眸色闪过阴寒，道：“故棠不是长生不死吗？倒不如把你丢在这困厄漠中，让她找上一辈子来的痛快。”
“你……”沈筠反抗的话堵在了喉咙里，毕方鸣琅一把甩开他，展出双翼兀自飞上了天空。
一时间狂风大作，裹挟着遍地黄沙，急卷成旋。巨型龙卷风向沈筠袭来，散发着灼人的温度，将他瞬间卷了进去，胸腔挤压到窒息。
猛烈旋转和抬升的颠簸中，沈筠的五脏六腑仿佛搅拌成一滩烂泥，脑袋昏昏沉沉的，灌进了沙子，逐渐失去了感官和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浸成了和他瞳孔一样的颜色，稀疏的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上，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但是他看不到，因为他深埋在沙漠的底部，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苟延残喘。
故棠……
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沈筠想念出她的名字，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吞了一口的黄沙。
他好想见她一面，想不管不顾地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然后颤抖地抱住她，感受她靠在心口的温暖。
比冰冷的沙海温暖千百倍。
他回忆了无数次相逢的种种，从动人心弦的细节到微不足道的点滴，一遍又一遍，只会让他更加思念故棠，一步步堕入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里。
“沈筠——”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筠心弦一惊，濒死的倦意一扫而尽。他开始疯狂地刨着沙子，但他埋得太深了，丝毫起不到作用，反而感到越来越累。
在他数尺上方，故棠奋力呼喊着他的名字。往日明艳的红衣染了血污，衣襟留有几处残破。她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灰白，神色虚弱，瞳眸里的忧色显而易见。
她晚了一步追上他们，沈筠不知被卷往了何处，而毕方鸣琅正准备逃走。她和毕方鸣琅再战了许久，拼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好在司命用天庭的缉拿令将她拷了回去。
只要不在困厄漠停留太久，就不会误入它的幻境。言止虚再三劝说她不要孤身闯进来，先找姬羽商量对策，可故棠怕沈筠撑不过去，尤其是他现在没有了祝安的法力，便决心一意孤行。
“沈筠！……”她喃喃道，垂下了暗淡的眸子，歪斜着跪倒在地。
“祝安……”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她捂住脸抽泣着，纤弱的背影比早春的花蕊还容易摧折。
“祝安……你一定要活着……不要死……”她再也不愿意克制了，积压了千百年的情感在这一刻迸发，猩红着眼眶泪如雨下。
“我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
沈筠依稀听清了她的话语，心脏揪得一阵疼痛。对她允诺过的誓言不堪一击，每一个字都在鞭笞他的无能。
无能到让心爱之人痛心疾首，让他们的约法三章成了一纸空白，可笑至极。
故棠……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想让她接收到来自沙底的回应，流沙顺势冲刷在他脸上，盖了一层又一层。
夜色比月色幽暗不了多少，无边荒漠没有一丝生机，孤冷得能把人都肩头压垮。故棠固执地用双手刨沙，瓷白的指节刮出了一道道红痕，混着沙粒和血迹。
“祝安……”她终于坚持不住了，最后的尾音都带着颤意，一头栽倒在沙里，仰面望着浓墨的天空。
像极了他不染尘埃的眸子。
她卸下了全部的力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切在她眼中都开始无足轻重，连身体都开始变得轻盈。
“祝安，”她自言自语道，“三生了，我们难道真的如太傅说的，有缘无分吗？”
“我从来都不信命，所以我堕入了妖道，只为了能与你重逢。”
“你陪在我身边的日子，永远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你怎么可以忘了我……怎么可以……”
她绝望地哭诉，抱膝抽搐着，单薄的背脊纤如蝴蝶的羽翼，被风吹起又零落。
知还……
沈筠重复默念道，眼睛里滚着热泪，不忍去想故棠此刻的模样，心如刀割。
在扼喉的黑暗中，他突然想到了白天见过的长剑，将残存的希望寄托在它身上。如果沉睡了三百年的它，能飞来困厄漠的话，定能带他们逃出生天。
知还……我是祝安……祝无虞……
他念到意识模糊，甚至选择了带着遗憾赴死，眼前的混沌突然被一剑破开，剑风将黄沙荡开至两侧，一眼就望见了斑驳的夜空，还有红着眼眶的故棠，哽咽失语。
片刻之前，远在天劫之地，尘封百年的宝剑应声亮起熔金色的流光，透过厚重的绷带轰鸣不休。
剑灵狂颤，刹那间复苏觉醒。知还从深坑中绝尘而起，神速飞往某处召唤着它的方向，在空中留下层叠的重影，斩开迷雾。
“跟屁虫……”沈筠轻声唤道，伸手握住了知还悬空的剑柄，安稳地落在她身边。
故棠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眸底是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爱意。尽管眉间染了沙尘，依然澄澈得分明，一如景茗台的往昔。
“祝安……”
相视的短短一瞬，胜过了互诉衷肠的万语千言。沈筠释然了心结，唇边勾勒出笑意，朝她张开了臂膀。
就像那时，朝银蝶摊开温热的掌心一般。
藏在袖间的指节颤了颤，下一秒，故棠就奋不顾身地抱住了他，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
他们的重逢并不盛大，不在烟花漫天的市井巷弄，不在春雨淅沥的宫墙楼台，而是在荒凉的困厄漠中，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狼狈得无可救药。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祝安轻轻拭去她脸上的痕迹，指尖覆在她眼尾的泪痣上，百般心疼道。
故棠静静听着他的心跳：“你什么都想起来了吗？”
祝安抚摸着她的发顶，摇了摇头：“只想起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在离珠上面。”
“你拿了定珠？”故棠讶然，不曾在意沈玄机将定珠暗中还给了她。
“嗯，”祝安点点头，“我本想法力恢复再告诉你的……”
“我从来都不会在乎，只要等来的是你。”故棠抬眸道，眸光灼灼而深情。
她见过落魄的质子，万民唾弃的皇帝，还有天下一方的神君，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心尖熨烫过感动，祝安许下承诺：“我祝无虞此生都不会负你。”
故棠弯唇笑了笑：“若是你我都困在这大漠中，你自然是不会负我。”
祝安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信誓旦旦道：“监兵神君若是连心爱的女子都护不了，谈何庇佑苍生。”
知还既能寻到他，亦能带他们离开此地。
注意到祝安的用词，故棠几不可察地愣了愣，凤眸漾过一抹心动。不仅是心爱的女子，还将她放在天下苍生之前。
故棠不会让他忽略天下人，单单这句话，就足以让她心安。
倏尔，祝安揽紧了她的腰肢，触到了她柔软的肌肤，猝不及防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走了。”
独留故棠还在恍惚的时候，祝安牵她踏在知还的剑刃上，飘然飞出一道弧线，脚下是枯漠连天，一望无际。
“跟屁虫，我们回家。”他的唇轻擦过她的耳畔，用温软的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