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海棠不败(六)
柳扶风2022-08-23 13:443,212

故棠酒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群山俱寂,朦胧的夜色洒在美人的发端,润而无声,镶嵌了静默的星子。

“怎么不叫醒我?”她问道,揉了揉略微酸痛的肩颈,沈筠正守在她身旁,手中笼着一袖烛火,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暮春时的海棠开得最盛,她的原意是带沈筠过来赏景,对他前两次的恩情郑重道谢,不料沾了酒后便顺着他的话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

第一个踏足海棠川的人,明明应该是祝安。她不禁心想着,凤眸几不可察地淌过一丝失落。

沈筠闻言,眸底的潭水圈开了一层涟漪,垂手望着昏亮的烛火,温声道:“不舍得。”

“我们回去吧,容易着凉。”他添了一句,想掩盖脱口而出的前三个字。

故棠才发现肩上盖着他的外衣,清淡的白檀香不知何时萦绕上了她的脖颈。

“嗯。”她应了一声,许是才睡醒的缘故,声线中夹着轻轻的鼻音。

起身想把衣服还给沈筠的时候,他已经独自推出了凉亭,在一棵倾斜的花树下等她,影影绰绰,瞳眸中盛着橘黄色的流明,眉眼似月。

“没事,你披着吧,我不冷。”他特意举了举手上的灯笼,从墟鼎中拿出来的,燃在手里驱了些入夜的寒气。

故棠迟疑了两秒,最终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让白檀香沁入了她的心间。她移步走下了台阶,双手自然地搭在了椅背上。

“谢谢。”故棠道,和沈筠一前一后地回宫,车轮徐徐碾过满地的残花败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宛若动听的音籁。

“没事。”

“我是说之前的事,谢谢你。”她指的是迷阵中为她挡刀的那次,便是害得他如今这副模样。

“我心甘情愿,不用说谢谢。”沈筠说的是真心话,他没有辜负对故棠的承诺。

轮椅在沉寂的暗夜中停了下来,故棠的心紧了紧,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沈筠心道,唇齿藏匿了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抚摸着灯笼的轮廓,仰望幽幽夜空上高悬的星河,道:“因为你是有情有义的人。”

“我是妖。”故棠回道。

“众生平等,善恶才是为人的标准,并非是出身。”仿佛故棠说错了话般,沈筠的语气格外的认真。

故棠不语,过了半晌,复又推着她继续前进,说:“祝安以前也这么说过。”

监兵神君在时,闲暇时便捧书而观,读到精辟的段落,时常会不厌其烦地念给她听,也不管她是否懂得其中的深邃。

神君兀自说了一大堆晦涩的道理后,最后总会要她规矩地停在他的指尖上,像完成一项必不可少的仪式般,极尽温柔地说一句结束语。

“跟屁虫,你以后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他从来没有把它当成妖类看待,期待着她化为人形的模样。

后来故棠不仅学会了认字,还如他一般饱览群书,却再也没能听到他的叮嘱。一代妖后的美貌扬名千里,见之忘俗,不知祝安见了她,会如何感想。

还愿意叫她跟屁虫吗?

故棠忍不住猜度,他的转世近在咫尺,如一的魂魄无辜陨落在千山之外。

察觉到故棠情绪有些低落,沈筠安慰道:“监兵神君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嗯。”故棠颔首。

聊些别的缓和当下的气氛,沈筠想到了醉成烂泥的谢宣和沈衍,和她说起了一时兴起结拜的事,故棠听他说了半天,跨过监兵宫的门槛时忽然道:“所以墨砚的那两坛酒都没了吗?”

沈筠一愣,挠头尴尬道:“对不起,”

言止虚说的话没错,她千不该万不该散尽家财。墨枕流不再酿酒,故棠暗暗咬了咬牙,喜怒难辨道:“算了。”

“等一下,故棠。”送他回房时,沈筠突然开口叫住了她,故棠微微挑起了眉,朝他转过了身。

“什么事?”

“你的手怎么了?”沈筠问道,漆墨色的眸子凝在了她半遮半掩的手指上。

他刚刚才注意到,故棠的指间内侧,微微泛着红色的痕迹,似乎被锋利的物什割破了细嫩的皮肤。虽说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就是那样浅而细密的伤,让凝玉般的手指染了瑕疵,令沈筠心疼不已。

“不小心划到的。”故棠若无其事道,分明尖锐的木刺陷在肌肤时,疼得她秀眉直拧,硬着头皮把它们一根一根从里面挑出来,指缝沾满了自己流出来的血。

“给我看看,”沈筠正色道,拉过她的手腕端详,眸色愈发的深沉,“你亲手给我做的轮椅?”

鼻尖嗅到了残留的木屑香味,和轮椅上的材料别无二致,沈筠的心颤了颤,抬眸紧紧地盯着故棠,严肃的语气中透着自责和关心。

故棠别过脸去,嘴犟道:“你每天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心烦的很。”

沈筠一时间忍俊不禁,故棠的嘴角抽了抽,嗔怒道:“你笑什么?”

“故棠,你真是……”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诚恳道,“太可爱了。”

世上可爱的女子并非都是体态娇小,笑意丛生的,往往冷艳如冰山之莲的女子,偶尔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来,最能拨动旁人的心弦。

可爱?

故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颊边浮起的绯红转瞬即逝,声线一冷道:“看够了没有?”

“没有,”沈筠握着她的手腕不放,牵她到床边的抽屉,拿出药瓶来给她上药。

“不用这么麻烦。”故棠抿了抿唇。

听不见她的话似的,沈筠自顾自地给她上药,不错漏任何细小的伤口。他轻轻地在她掌心吹气,递来一阵微凉,故棠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卸下了力道,由着他肢体接触。

沈筠教育道:“你每次都是这样,受伤了不及时上药,留疤了怎么办?”

不知怎的,反驳的话被她噎在了喉间,倒是听话地摊开了交叠的手指。反复确认了一遍后,沈筠适时地放下了她的腕,自责道:“如果会伤到自己的话,你就不要为我做这么多了。”

抚过的温热被窗外的晚风吹散,故棠回过了神,道:“总归是要谢谢你救了我。”

若非断珠的限制,她不会让沈筠白白伤了大腿。毕方鸣琅掌管的西方理应只有知还剑和缚妖索两大神器,竟然还多出了一件,故棠始料未及才导致两败俱伤的下场。

她吩咐了群妖谷的手下去寻找掉落在现场的断珠,回信报告说没有了它的踪迹,看来是被人暗度陈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收了。

至少有两位神君,和鬼界的黑袍女子有了牵连。故棠暗忖,敛了敛眸子。

“不早了,你先睡吧,我回去了。”她和沈筠作了别,顺带拿走了桌上的药瓶,回了祝安的寝殿。室内静谧。沈筠望着紧闭的房门发了会呆。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沈筠以为是故棠又回来了,挪到门边亲自打开了门,刚好碰见了沈玄机。

“掌门……”他惊讶道,连忙侧身让了个位置。

沈玄机阔步走了进来,摆手道:“我说过了,在洛天门外,就不必叫我掌门了。”

“是,父亲。”他与云鹤仙君共度二十余载,父子相称的感触的确是今时不同往日。

在木椅上落了座,沈玄机还保留着捻珠的习惯,不过掌心却是空空如也了,干笑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筠儿能这样叫我多久。”

沈筠的神色变了变,忙道:“您对我的养育之恩,筠儿没齿难忘。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筠儿和师兄此生都会是父亲的儿子。”

沈玄机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父亲是何意?”沈筠不解道。

“你已经知道,你是监兵神君的转世了吧?”沈玄机摩挲着空杯,上面突起的纹理让他找到了陈年的感觉。

沈筠顿了顿:“嗯。”

“如果是殿下的话,会唤我一声太傅,”沈玄机把杯盏摁在了桌面上,“因为在很多年前,我就不许他唤我父亲,没想到殿下竟记了千百年。”

鬓边的银丝在烛光辉映下衬得愈发苍凉,沈玄机眼底的笑意很深,像是在说天底下最不好笑的笑话般,渗着些许苦涩,甚至还有些怪罪的意味。沈筠从未听沈玄机提起过往事,此刻无比渴望能走进云鹤仙君的世界,听他说说心里话。

“殿下来过了吗?”沈玄机忽然问道,沈筠不禁疑惑他说的殿下是谁。

沈玄机也意识到他话里的歧义,改口道;“故棠来过了吗?”

在景茗台,故棠并不刻意隐藏她的妖力,所以沈玄机一如既往地感受到了困尘帝王蝶的妖力。

“她送我回了房间。”沈筠如实道。

“这样啊。”沈玄机若有所思道,愁眉不展,沈筠隐隐觉得他有话要对他坦白。

“筠儿,你想成为监兵神君吗?”犹豫种种,沈玄机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一切告诉沈筠,让他自己来做决定,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尤其是故棠。

“我……”沈筠哑然,旋即就明白了沈玄机想要说的话。

在拂寒洞疗伤的时候,沈筠虽然睁不开眼,但是听觉尚在,将他们的交谈一字不差地听了过去,故棠的纠结沈筠心知肚明。沈筠有求生的私心,如果定珠的记忆占据了他,他将面临的命运,比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还要凄惨。

孤魂野鬼至少还曾经活过,有过一副属于自己的皮囊,而沈筠从出生起就带着祝安的烙印,连躯体都要献祭给他。

他无论如何都是不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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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与卿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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