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穿过窗棂的缝隙,从无瑕的玉盘中洒在了地上。监兵宫静得像一潭经年冰封的池水,在凝结的冰面之下,埋葬了昔年古迹,等待着沈筠忍着刺骨的寒冬,亲手掘开锋利的积冰,在冰湖深处将它打捞上岸。
一切结束后,靠在岸边脱力喘息的沈筠,发间结了冰霜,无声无息地化为了另一个人。
沈筠不知道真正的他会去往哪里,飘零的落叶总能归根大地,而身若浮萍,至死也无所依托,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裹住了他。
愿神君完璧归来。
他想起了在群妖谷听过的这句话,如果不是他的存在,故棠与祝安重逢,一定比现在幸福得多。
监兵神君归位,西方不再受毕方鸣琅管辖,于天下苍生更是裨益绵长。
祝安借由他的身体与故棠朝夕相伴,或许代表着他亦能做一场不复醒的春秋大梦,坦荡地去爱一个求而不得的人,双向奔赴。
灯油燃尽了一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沈筠不可避免地动了心。
知子莫若父,他挣扎的心境沈玄机一览无余,道:“虽然陈年贵为天界神器,但它的来历极为特殊,以至于使用它的后果,连陵光神君都知之甚少,不敢妄断。”
“也就是说,我们无法确定恢复记忆后的你,是苏醒过来的祝安,还是多出一部分记忆的沈筠。”
觉察出他谈话间的保留,沈筠问道:“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沈玄机沉声说:“如果只是多出一部分记忆的你,那样就最好不过。倘若出现两个灵魂共存于一个躯体的情况,相互争夺肉身的控制权,唯有你和祝安双双死亡方可解脱。”
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沈筠满目骇然,僵道:“我和祝安双双死亡,岂不是前功尽弃?……”
沈玄机不置可否,眼角下的皱纹里笼络着哀戚,踌躇道:“殿下已经死过两次了,错过了今生,便再也没有轮回了。”
什么?!
眸底的震惊之色比原先更甚,沈筠的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哑声问道:“为什么?”
“四灵神君长生不老,法力无边,本就蒙了天恩雨露,是凡人多少世也求不来的缘泽。物无穷极,他们因此也仅有三世的轮回。”
“那故棠……”沈筠不敢相信道。
沈玄机点头默认,惋惜道:“故棠与殿下共度了两世,不惜修炼成困尘帝王蝶与之长相厮守,对殿下深情可鉴。可殿下的情劫被人恶意篡改,浑然不知此番情谊,白白蹉跎了岁月。”
“殿下回不来的话,故棠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休提情爱二字。”身为他们的长辈,沈玄机于心不忍。
沈筠的眸色黯了黯,缄口不言,片刻才道:“我知道了。”
短短一刹,沈筠就做出了他的选择,无需多言,沈玄机知晓了他的打算,便道:“我会借口向故棠要回定珠的。”
以故棠恃强的性格,断然会拒绝让沈筠冒险一试,非得寻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可。她若真舍得沈筠,在拂寒洞的时候就会使用定珠,不顾言止虚他们的反对。
“父亲,不用了,”沈筠从衣袖间掏出了一颗渗着凉意的金刚珠,敛眸道,“它一直都在我这里。”
重伤醒来后,他就注意到了故棠随手放在水晶台上的定珠,回顾他们之前的交谈,第一时间把它偷偷藏了起来,侥幸故棠还没有发现。
假使沈玄机今夜不来找他谈心,他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说服自己,给出相同的答案。
他一直都是祝安的替代品,这一次轮到祝安代替他幸福,也是沈筠的幸福。
“筠儿,你……”沈玄机难掩震惊道。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他把定珠交到沈玄机手里,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墨眸里滚烫着令沈玄机肃然起敬的光彩,分明是祝安的影子。
“你不和她告别了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筠对故棠是何种感情,沈玄机都看在眼里,恢复记忆的事暂缓几日也无妨。
“不告别了,”沈筠笑着摇头,“我希望她忘了我。”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纵使有数不清的回忆,最难忘的依旧是两厢别离时的场面,情生意动,相思成疾。
他怕多见了故棠一眼,便自私地想要苟活,况且他并不希望故棠永远记着他在轮椅上狼狈的模样。
有祝安陪伴她的年岁里,某时某日,在某个毫无预兆的瞬间,故棠突然想起了生命中出现过这么一个人,往事模糊不清,只是发觉了他的一点点好,此生了无遗憾。
不是监兵神君的沈筠,是那个洛天门那个无名无姓的道士。
“衍儿和谢宣呢?”沈玄机又问,景茗台三人形影不离。
沈筠愣了愣,下午花树前的誓约犹在耳前,成了他注定解不开的羁绊,他依旧道:“也不了。”
“我们开始吧。怕割舍不下的人和事再动摇他的决定,沈筠催促道,沈玄机无奈地拂了拂衣袖,终是把定珠悬在了半空,陆续注入醇和的法力。
“父亲……做完一切后……把定珠还给故棠……别让她知道……”过了一会儿,沈筠断断续续道,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唇色发白。
潮水般的思绪一瞬间汹涌而来,挤压得沈筠头痛欲裂。光怪陆离的场面走马灯般昙花一现,他逐渐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被命运的手掌扼住了咽喉,窒息难耐,连声音都变得喑哑。
“好。”沈玄机答应道,神色担忧,几度想中途停下,都被沈筠残存的意志阻拦了下来,拧紧眉头加快法力的传输,夜不曾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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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众人用过早膳后,沈玄机便辞别了他们,眉鬓间积了些隐晦的沧桑,安慰道:“就送到这里吧,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个人,和故棠不动声色地交换了视线,沈筠一言不发,微微朝沈玄机颔了颔首。
“太傅,一路顺风。”故棠道,长者步伐稳健,往前踏出了十来米远。
早些时候他趁故棠不备,把定珠藏回了她身上,现下他要启程东方,寻找陈年的归根古树,将离珠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父亲。”沈衍和沈筠依依不舍,几乎同时叫住了他。
沈玄机回过了头,两个少年人的眼神里流露出炽热的情感,偏偏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云鹤仙君,此时却挪不动步子了。
“多加小心,注意安全。”沈衍道,他隐隐有些不安感。沈筠也倾身示意,望向他的墨眸里蕴着别的情绪,沈玄机心领神会。
“我知道了,回去罢。”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在尚未散尽的晨雾中化为一只通体羽白的仙鹤,往旭日升起的方向飞去,披着朝霞的光辉,宛如一道赤金的羽箭。
目睹刚刚那一幕的谢宣震惊地合不拢嘴,两眼放光地盯着沈玄机离去的身影,奔跑着接住仙鹤抖落的几片洁白羽毛,激动不已。
“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沈伯伯的真身,太神奇了!”他由衷赞叹道,揣着宝贝似的抚摸着他遗落的羽毛。
“我也是第一次见。”沈衍艳羡道,油然生出一分自豪感来。沈玄机不仅是天庭的仙君,还是洛天门的掌门,更是他和沈筠的父亲。
“走吧。”故棠推着沈筠调转了方向,他的眸色似乎比往常更深,神色也有些不对劲,或许是因为沈玄机离开的缘故。
“怎么了?”故棠蹙了蹙眉,俯身问道,沈筠收拢了心神,微笑着摇头。
实际上他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定珠带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了,远非一介凡躯能够承受的。
一夜之间,他历经了数百年的浮沉,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场景,和尘埃深处的灵魂融为一体,悄然蜕变成了祝安。
最坏的结果没有出现,或者说演变成了更坏的结果。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实际上三百年前祝安就与世长辞了,一无所知的沈筠在昨晚也告别了他的人生。现在活着的,既不是祝安,也不是沈筠,而是一个合二为一的崭新魂魄。
什么都变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定珠里的记忆只有一部分,都是祝安成神后零碎的片段,与故棠有关的第一世空白无痕。
定珠中还混杂着一些格格不入的画面,并非来自祝安的视角,占据了定珠内部本就狭仄的空间,真相大白还需要离珠的帮助。
好在他终于想起了天劫那天,为了他奋不顾身的跟屁虫,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是他捧在心尖上来之不易的珍贵。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故棠,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坦白,举棋不定。
“腿还疼吗?”故棠瞥见了他下意识捂住伤处的动作。
“不疼,”沈筠掩了掩袖,“只是盼着它早些能够好。”
略带疑色的凤眸漾了漾,故棠轻嗯了一声,觑着他若有所思的神色,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沈筠准备亲自去一趟东方,陈年既是一方神器,古树的威力绝不是沈玄机一人能够对付的。
他特意交代过太傅,只是探一探它的虚实,待他康复后再和他汇合,在鹤昭的地界下不能贸然出手。
留在上一世没有来得及揭开的谜底,沈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黑袍女人了。
况且,关于谁篡改了祝安的情劫,他有了不小的眉目。
是陈年给了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