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机怒不可遏，几乎要拍案而起，忿忿道：“陛下断不能答应她的要求，一朝放任，继舜国必定会得寸进尺，更加猖狂。”
魏迟难得和沈玄机站在一条线上，度量道：“二殿下既然立为了储君，焉有去他国当质子的道理。三殿下积劳成疾，更是经不起旅途颠簸。”
龙椅上的皇帝愁眉紧锁，焦灼的心情比他们好不了多少，道：“祁温雅还加了一个条件，并没有在信上言明。”
“什么条件？”魏迟问道，沈玄机耸了耸鼻子。
“她会让长公主，和质子联姻。”祝丞顿道，夜寻笙看出了他的动心。
继舜国的女帝制度独树一帜，女皇没有三千佳丽的后宫，除了一位成婚的亲王外，剩下的便是玩乐的宠侍，没有名分和地位。
若是同意联姻，上如的皇子当上了亲王，两国平起平坐，既避免了可能发生的战事，借此机会也可以互通有无，增强国力。
由是观之，利大于弊。
“长公主？！是将来继承大统的祁寰宁？”魏迟惊道，祁温雅开出的条件的确让人很难拒绝。
祝丞不置可否，把目光投向夜寻笙，问道：“国师怎么看？”
夜寻笙抬了抬眸子，不徐不疾道：“与其犹豫不决，不如想想女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些年来，继舜国势如猛虎，接连吞并了大小诸国，眼下正是需要站稳脚跟的时候。休养生息，以待厚积薄发。”
“上如乃泱泱大国，根基牢固，贸然进攻无异于自寻死路。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强强联手，相安无事。”
“十五年前，白.虎降世，也就是现在的福音公主。而青龙却迟迟没有在继舜现身，女皇难免不会心急。”
沈玄机明白了他的意思：“继舜担心我们得到神君的助力，日后对他们造成威胁，才特意在立储时做下打算。”
祝丞点点头，身为国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目前的境况。连年灾疫消耗了不少国力，威望大不如以前，列国之间都在观望。
这对他来说，既是一柄饮血的刀刃，也是一颗疗伤的丹药。
“臣以为，此事值得考虑，还望陛下定夺。”夜寻笙道。
“好，那就让……”祝丞做出了决定，话还没有说完，祝瑜突然冲进了殿内，不顾太监的阻难，通红着眼跪倒在地。
“父皇……三皇兄他……他快要不行了……”
什么！？
祝丞眼皮一跳，猛然站起身来，往重明宫跑去，一众大臣忙不迭跟在了他的后面。
夜寻笙回头看了一眼公主，她身心俱疲地倒在了地上，双颊上蒙着惊魂未定的白。他艰难地走了几步，而后又折返了回来，把祝瑜抱上殿内临时的卧榻，匆匆追上了他们。
在宫墙中兜兜转转了一阵，夜寻笙来到了重明宫，三皇子的殿门大开着，里面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
太医们围着病榻上的人焦头烂额，皇后娘娘站在一旁偷抹着泪水，大臣们跪了一地，而祝丞紧握着三殿下苍白的手腕，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父皇……”
三皇子虚声呢喃着，眼睛半阖，在模糊的视野里极力找寻焦点。
“父皇在，父皇在这里陪着你。”祝丞急道，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想用那一点点热温暖他。
三皇子是他与皇后的独子，生下来就染了风寒，太医在鬼门关中将他抢了回来，自此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每每春寒料峭之时，寒疾便会发作。昨夜突降宿雨，他在外处理政务，不小心淋了一身，赶回宫时就发了高烧，到现在已是病入膏肓。
“父皇……母后……你们不要哭……”
三殿下用手指抚了抚他发红的眼眶，父皇日夜操劳，鬓边的银丝清晰得令他心疼。
“母后不哭……安儿，你要好好休息，一定会好起来的……”
皇后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样子，声音中明显夹杂着颤意。
祝安摇了摇头，突然猛咳了起来，鲜血溅上了祝丞的衣袖，看得他心痛万分。
“父皇……”
“安儿，你不要再说话了，好生歇息。”祝丞制止了他，替他裹紧了被衾。
“不要……父皇……安儿的时日不多了……”
“你莫要说这般丧气话！”
祝丞怒声道，眼底闪过一丝狠意，在场的人后背都吓出了冷汗。
祝安抓住了他的手，在他温热的掌心细细摩挲着，深情道：“安儿从未违抗过您的旨意，今日，能不能请父皇听听我的话……”
“安儿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了天上，遇到了好多的神仙……和话本里的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往别处游移，不着痕迹地落在了夜寻笙身上，继续道：“还碰到了熟悉的人，他们都待我极好……父皇，母后，你们放心好了……咳咳。”
“安儿，那都是梦，你能活很久的……你是上如的皇子，该亲眼见见这盛世的……”
皇帝终于克制不住情绪，背对着大臣无声抽泣起来，流下了两行热泪。祝安笑着将他的泪珠拭去，强忍住心头的不舍和痛楚。
“父皇，你知道的，皇兄比我更适合当太子，安儿从来没有想过得到那个位置……”
“您说的对，我是上如的皇子，福薄命浅，在有生之年，能为天下生民做些实事……安儿死而无憾了……”
皇后几近晕厥，被侍女扶住才好不容易站稳。祝丞望着他的脸哽咽失语，重复道：“不会的，安儿，有父皇在，还有国师在，你一定不会死的……夜卿！”
“臣在。”夜寻笙深深叩首，静候他的命令。
“父皇！”
祝安拦住了他，唇齿禁不住颤抖着：“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继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二皇兄既是太子，绝不能去当敌国质子。在我死后，皇弟们年纪尚小，恐难担此大任……”
祝丞愣道：“你的意思是？”
掀开盖着的被衾，祝安不顾旁人的阻拦，强撑着单薄的身子，在床榻上恭敬地给祝丞行了一个臣礼，眸底隐忍着痛色。
“旱灾四起，瘟疫横行，百姓们民不聊生，饿殍千里。如今上如国陷入了困境，破局之计唯有和继舜结盟，方能绝地求生。”
“儿臣恳请陛下，挑选值得托付的少年儿郎，代替儿臣，以三皇子的名义活下去。作为皇室的质子，亲赴继舜，将来为上如图谋，壮我国威！”
“安儿，你！……”
祝丞大惊失色，怔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未曾想祝安早就谋划好了一切，抛下了至高无上的身份和地位，为求得国家的兴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魏迟哭得泣不成声，他何尝是争名逐利之人，不过是忠君事主，想为三殿下谋一个将来罢了。
祝安默默做了那么多，到死都在为社稷考虑，偏偏是造化弄人，天妒英才。
“儿臣，恳请父皇答应……儿臣的遗愿！”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敲击在每个人都心头。
“朕答应你……”祝丞紧咬着打战的牙关，看着祝安栽倒在他面前，得偿所愿般阖上了眼帘。
“好想……见见二皇兄啊……”
那是三皇子临终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语毕，从城外姗姗来迟的祝衍飞奔到床边，定定地看着长眠的皇弟，骇然失声。
无论他如何快马加鞭，也赶不上死亡的脚步。滚烫的泪水与汗水流淌在一起，晕花了新太子的脸庞，和幼年朝夕相伴的回忆。
——皇兄，有朝一日，我也想骑马射箭，去看看上如的大好河山。
——皇兄，将来你当上了皇帝，我便做你的左膀右臂。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皇兄，没事的，一点都不疼，我习惯了。
——皇兄。
“对不起……对不起……”
祝衍抱着他渐渐僵硬的躯体，崩溃地大哭起来，皇帝没有阻止他，悄悄转过了身去，窗外的春燕正从檐角处飞过。
…………
夜深人静，清政殿的烛光早早地灭了，祝丞屏退左右，孤身前往御花园，伫立在冷清的桥堤上不发一言。
“陛下。”
夜寻笙和沈玄机来到了他身边，魏迟正守着祝安的尸体入殓，须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依照三殿下的遗愿，皇宫中封锁了消息，鲜少有人知道他离世的消息，只说他搬去了国寺静养身体。
“安儿以前最喜欢呆在这里，朕问他在看什么，他总是指着这头顶的天空，笑着说他在看飞鸟。”
祝丞眺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神色黯然，不知思念着的亲人是否也在回望他。
“如今这飞鸟都离去了，只剩下孤月一轮。朕，再也找不到他了。”
沈玄机凝了凝眸：“陛下，您还有皇子和公主，皇后和嫔妃也陪着您。臣子们，亦会在你身边。”
夜寻笙道：“天下苍生，永远在陛下左右。”
安慰的话语让祝丞勉强地笑了笑，眸底的苦涩愈发浓重，道：“他是最像朕的孩子，也最像朕的皇兄。”
先皇在世时，他的皇兄才是上如的太子，如祝安一般谦恭仁慈，也和他一样常年病痛缠身，英年早逝，把皇位让给了年少懵懂的他。
祝丞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所以才念念不忘，有所偏爱。
“他及冠时，朕为他赐字无虞，希望他一生安然无虞。”
“未曾想一语成谶，他竟这么快离开了朕。”皇帝的眼眶中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沈玄机道：“陛下，三殿下一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祝丞收拢了情绪，偏头道：“除了老二老三，朕的其他儿子都不争气。朝臣的郎君们都是抛头露脸的人物，要想派去继舜国，难免会被识破。”
“刚刚我收到了边境的战报，北狄屡屡进犯边陲重镇，已经拔下了一座城池。朕派了援军火速支援，质子一事，容不得耽搁了。”
形势严峻，祝丞不得不放下私情，先解决国家大事为宜。
“宰相和国师，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他问道。
沈玄机和夜寻笙对视了一眼，各自怀着截然的心事，默然不语了片刻。
在夜寻笙的预料中，国运倾颓已是不可挽回的结局，无论是否交换质子，都改变不了它十年后覆灭的命运，他提不出更为有用的建议。
权衡的天平再三倾斜，沈玄机动摇了他的心思，硬着头皮道。
“陛下，臣有一人，或许可担此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