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棠愣了愣,怔怔地望着他。大概是饮酒的缘故,沈筠的眼圈红红的,但是眸色残存着清明,并不是在说玩笑话。
“呵,”她勾唇笑了笑,“油嘴滑舌,莫不是在寻我开心?”
沈筠设想过她听完后的种种反应,或喜悦,或恼怒。最难过的便是这般,故棠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把问题抛回给了他。
他竟一时忘记了,故棠是颠倒众生的妖后,自是听腻了溢美之词,不屑一顾。
酒暖春深,佳人在侧,暧昧的氛围让他乱了分寸,坦陈些没边际的话,这是千不该万不该的。
他不能暴露潜入群妖谷夺取轮回镜的目的,脱口而出的话却也不是戏耍故棠的借口,句句真心。
“不是。”他哑声否认道,落寞地垂下了头。
男人的轮廓分明,线条精致,深邃锋芒中不失纯净的柔和。他禁不起她兴起的调戏,又会冲动地为她拔出刀剑来。
当时巍然的背影和仙身消陨三百年的监兵神君别无二致。
心上好像被人揉了一把,故棠想伸手抚一抚他的墨发,终是忍住了。
“可我是妖。”她小声道,喉咙发涩。
为妖的烙印注定将跟随故棠一生,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提及的伤疤。
如果她不是妖,何须小心翼翼地接近眼前人。在沈筠看来肆无忌惮的戏弄,每每是故棠踌躇再三的试探。
某日沈筠对她表露出厌烦之色,故棠就会永远从他的世界中消失,还给沈筠一片净土,纵然他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
——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沈筠,三点水的沈,竹字头的筠。
——我不是祝无虞,是沈修平。
萍水相逢的那晚,她就知道白衣道士,是她苦苦寻觅了三百年的人。
落满灰尘的往事像日落的夕阳般熟悉,在她脑海中一幕幕倒放,最终重叠在沈筠的剪影上,晕霭着昏黄的柔光。
“妖又如何……”沈筠想同她解释,可船舱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身体失去了平衡,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语。
暴虐的浪潮袭来,桌上的东西倾倒着碎了满地,视野中的一切出现了虚无的重影,眩晕不止。沈筠斜撑着剑屈膝稳住了身子,见故棠就要滑落到墙角,伸直手臂一把拉住了她,有惊无险。
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细滑如玉,掌心回握住了他,心间蓦地一热。
“哎哟!”谢宣磕到了结实的梁柱,额头上擦破了皮,渗出血迹来,酒意顿时消了大半。
沈衍和韩行彻也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激得回过神来,用力抓住附近的支撑物站稳脚跟,神经紧绷。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紧接着是振聋发聩的雷鸣声,仿佛千军万马滚滚而来,势如破竹。
瓢泼的大雨如冰雹般狠狠地砸了下来,鼓点般密集的雨珠猛烈拍打着船身,奏响了凄厉的哀歌。海面上波涛汹涌,数尺高的巨浪飞扑过来,硕大的浪花随之喷溅,源源不断地涌入了下一波浪潮中。
啊呜……
凄厉的嘶吼从遥远的地方迭进耳畔,潜藏的恶龙在喷薄吐息,一股寒意从脚底直接窜上了天灵盖,冷汗浸湿了沈筠后背的衣衫。
目之所及皆被黑暗吞噬,雷电的白光穿透而过,明暗交替中依稀看清了海水阴沉的颜色。君归在骇人的波涛中瑟瑟发抖,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航向。
“龙王!龙王来了!……”
头顶上方响起了人们惊恐的呼喊声,混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场面混乱不堪。五人疾步冲到门口,倚借着楼梯的扶手爬上了甲板。
“快点快点,把龙王的祭品准备好了!”
是王爷催促的声音,他正领着几名人高马大的船夫挨个索取乘员的财物,眼花缭乱的金银财宝被一股脑塞进了陈旧的大箱里,木板受潮都往外膨胀了些许。
王爷路过张权时,他倒是出手阔绰地撒了大把金光闪闪的首饰,嘴角挂着事不关己的邪笑。张权对着谢宣得意洋洋地吹响口哨,目光扫过沈筠时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有人犹豫着不肯交出值钱的物什,苦苦哀求,王爷一把抢过他怀里藏掖着的翡翠玉佩丢进了箱子里。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被抢的那人在雨中哭喊着,浑身被雨水浇淋了个遍,煞白电光照射下的神情绝望而悲伤,泫然欲泣。
“要想活命的话,就好好孝敬它老人家。”王爷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近人情。射着精芒眼球转了转,把如意算盘打到了沈筠他们身上。
凶神恶煞的船夫沉着脸把他们团团围住,粗犷的五官在黑暗的衬托下格外狰狞,王爷背抄着手,不怀好意道:“你们的呢?”
面面相觑时,故棠默不作声地递出一颗耀眼夺目的夜明珠,质地精纯,散逸着莹莹的幽光,王爷爬满皱纹的眼睛几不可察地亮了亮。
“没有了。”她回道,王爷嗯了一声,抬眼睨了睨其他几人。
故棠既然做了表率,沈筠也硬着头皮掏了些银两,王爷不满地嗤了一声,把他的佩剑也一并收走了。
“你……”沈筠本想反抗,故棠却暗暗扯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沈衍见状也把剑和财物交了出去,谢宣搜遍了全身,只从口袋里抖落出稀散的碎银,还有一串纸包的糖葫芦。
“小爷我就剩下那么点身家了。”他摊手道,宝贝似的捧着糖葫芦,颇有一丝骄傲的意味。
韩行彻左眼上的刀疤不怒自威,把重剑哐当一声扔了进去,船夫的身体被巨齿重剑压得往下沉了沉,敛着粗气。王爷的嘴角抽了抽,拂袖带人离开。
他们在桅杆边合上箱盖,倒腾了一会后几个人将沉甸甸的木箱搬离地面,嘴里碎碎念着龙王息怒这样的话语,吆喝一声使力将它抛进了海里,一会后回荡起咕隆咕隆的落水声。
“祭品”落海,雷电暴烈地轰鸣一声后,雨势竟然渐渐小了许多。黑魆魆的乌云一点点消散开来,在海平线的尽头揭开一轮皎洁的明月。
君归终于停止了晃动,龙王回到了它的宫殿,不再嚣张地嚎叫。
劫后余生的人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披着湿漉漉的衣衫回到了船舱中。王爷领着一众船夫回到了岗位上,除了那个被抢走玉佩的少年正孤单地蹲在角落里抱膝抽泣。
沈筠怜悯地望了他一眼,想上前说点什么,鼻翼忽然嗅到了寸缕淡淡的幽香,顿住了脚步。
像是来自异域的迷迭香,他想。
诡异的味道转瞬即逝,沈筠拧了拧眉,只闻到了浓咸的海腥味,恍若幻觉般消弭。
“你们闻到了么,”谢宣叼着糖葫芦抽了抽鼻子,“好奇怪的味道。”
谢宣的鼻子比狗的还灵,自负绝不会弄错。
有种不安的预感,沈筠催动法力,探查四周的动静。
阖上双眸,沈筠的听觉和嗅觉较往常更为灵敏,神思像一缕无质的轻烟,飘往了游船各个阴暗的角落。
故棠静静地看着他,沈筠的俊眉越拧越深,发散出去的神思最终被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门挡住。
气味正是从门后传出来的,甚至还溢散出了妖气!
沈筠猛然睁眼,瞳孔中闪过震慑,和沈衍心照不宣地对视后,箭步冲到了刚刚“献祭”的地方。
夜色昏然看不分明,沈衍的手指在粗糙的栏杆上摩挲,感受着上面繁密无序的纹理,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处凹陷的裂缝。
“你们发现什么了吗?”谢宣注意到二人严峻的神色,把糖葫芦串从嘴巴里拿出来,问道。
沈衍严肃道:“根本没有什么龙王。”
沈筠点头,幕后之人大概就是王爷他们了。用极韧的蚕丝裹住装满财宝的木箱,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扔进海里,实则暗度陈仓,将它们尽数纳入囊中。
沿着栏杆的走向摸索了过去,沈筠走了很远,在船尾也发现了同样的痕迹。同伙在木箱沉下后,顺着君归侧身的流线将它拽上来,刻意避开了大家的视线。
他们的疏忽在于那个木箱,若是向龙王交纳贡品,理应用崭新完好的箱子。而非是板材龟裂的旧箱子,显然被海水浸泡过多次,一直在重复使用。
“原来如此!”谢宣一路跟着沈筠,拍着脑袋道,不用多说就明白了其中细节。
故棠无话,她自上船起就了然王爷他们的阴谋,回谷时多此一举的乘船除却会遇到沈筠的缘故,乃是为门后的大妖而来。
“那狗屁王爷当真是狡诈,把武器都抢走了,现在赤手空拳和他们打起来……”谢宣忿忿道。
“没关系。”沈筠镇定道,从镶玉腰带中的墟鼎取出了几柄利剑,正是一个多月前从故棠身边逃走后半路捡的。故棠的眼尾翘了翘,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这是墟鼎??”谢宣啧舌,连韩行彻的目光都定了定。
墟鼎乃是上等法器,平常人极难见到。这是沈玄机及冠之年送给沈筠的礼物,沈衍都未曾有过。
“是的。”沈筠颔首,将剑分发了下去,本想递给故棠一把防身,无奈她挥了挥衣袖,谢绝了他的好意。
也是,妖后根本用不着自己瞎操心。沈筠在心底为自己的自作多情默默叹息。
谢宣提剑在手里掂了掂:“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一起去找那狗屁王爷对峙吧!”
“不可,”故棠出言阻止了他,“我们先分头行动,沈筠和我去一个地方。”
“嗯?”
“这条船上,有个不好对付的妖怪。”她一字一句道,沈筠的心脏没来由地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