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下的步履匆匆忙忙,祁寰宁慌乱地踏过殿门,就见祝安阖着双眸,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太医们对他突然加重的病情束手无策,宫女们则低着头跪了一地。
“陛下怎么了?”祁寰宁问道,声音难掩担忧之情。
年老的太医摇了摇头,一旁的秋池回话道:“陛下刚刚忽然倒在了地上,说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我把他扶上了床,现下好不容易是睡着了。”
祁寰宁凝了凝眉:“他不是按时吃了药吗??”
自从长公主摄政后,祝安好像想通了一点,不再那么固执己见了。每天按时吃药,总算是走出了寝殿,一个人在皇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有继舜人和宰相在,朝廷的事根本用不着他多虑。
太医说:“陛下是心结难解,臣开的药方治标不治本,最多起到平心静气的作用。”
“先帝也曾忧郁成疾,不过这相伴而生的目盲症实属罕见,甚是奇怪。恕臣无能,没能医治好陛下。”太医跪在了祁寰宁面前。
祁寰宁把兢兢业业的老者扶起来:“有劳陈太医了,无需自责。”
眸光扫了殿内一眼,最终停留在祝安用过的晚膳上,祁寰宁蹙了蹙眉,问道:“这是陛下吃的?”
照料祝安起居的宫女答道:“是的。”
“为何不是膳房今日供应的餐点?”
按理说她和祝安的吃穿用度是一样的规格,这桌上动了几口的点心她却从来没有见过,不免起了疑心。
宫女看了看秋池,支支吾吾道:“陛下身体抱恙,秋姐姐怕御膳房的人不细心,平日的餐食一直都是她负责的……”
祁寰宁的心弦下意识地紧了紧,转眸盯着秋池,后者别开了视线,抿唇不语。
心底升起了一缕无名火,祁寰宁没有想到是身边人做的手脚,压着那股恼意没有发作。
祁温雅早知她对祝安动了情,便把这件事交托给秋池去办,在他的饭菜里下毒,让祝安的眼疾日益加重,直至他变成一个瞎子,永远限制住他的自由。
尽管是她的女儿,祁寰宁也不敢想象母皇残忍到了这种地步。她一向奉行的准则是斩草除根,被继舜吞并了的国家,国君无一不是凄惨的下场。
有的赐剑自刎,有的囚禁于地牢之中,还有的遭受极刑而五马分尸。祁温雅给她留情,便是苟全祝安一条性命,让他永远束缚在祁寰宁身边。
“本宫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她忍着心痛道,只言片语,足够让秋池知道她的行径暴露了。
待殿内空无一人的时候,祁寰宁小心翼翼地靠近祝安,望着他的脸庞泣不成声。
分明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沧桑的仿佛不惑之年的男人。墨发中掺着几缕银丝,在烛光下闪着光亮,往后只会愈来愈多。睡梦中都拧着双眉,再无少年人的意气,沉淀着深深的忧愁。
若是他睁开眼睛,澄澈如镜的墨眸失去了美好的光泽,静静地淌着一潭死水,笼罩着无尽的暗夜。
祁寰宁艰难地将他和临昭的三殿下重叠,悬空的指尖顿在了他泛白的薄唇上,不动声色地颤了颤。
只有明灭的烛光见证了这一切,缄默无言,唯独她俯身的剪影绘在了白色的墙壁上,兀自勾勒成了一副情愫绵长的画。
浅浅的吻印在他薄凉的唇上,薄如蝉翼,好似他的呼吸不曾来过,却把真实的触感回递给了祁寰宁,令她心动不已。
继舜国的长公主,上如国的摄政王,在面对祝安时,怯懦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贪得了短暂的温存后,双颊晕染了两抹绯红,近乎仓皇地后退几步,撞到了尖锐的桌角。
周围的响动让祝安醒了过来,他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依旧是模糊不清的灰暗,索性闭上了眼睛。
“朕……想喝水。”
他呢喃道,察觉到了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影。
祁寰宁连忙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体贴地递到他的唇边,柔软的一处被她偷偷的吻过,别开了视线,不去看他啜饮的动作。
“你知道她下了毒吗?”祝安忽然问道,依稀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他不会放下对祁家的芥蒂,做质子的那些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还有皇室的血海深仇。他只是想验一验,祁寰宁是否尚有良知。
“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会信吗?”祁寰宁反问他,羽睫不着痕迹地抖了抖。
祝安没有说话,任由她亲手抹去唇边滴落的水渍,难得地不反抗她的接触。
“母皇没有耐心了,”祁寰宁正了正色,“她希望你能向她俯首称臣。”
“投降么?”祝安笑了笑。
“嗯。”
“如果朕不愿意呢?”
“十万大军不日将尽数集结京城,一举拿下皇宫。”祁寰宁顿道,不愿祝安选择这条注定失败的道路。
“朕会和上如同生共死。”
他一字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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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们去通报一声,我想见陛下……!”
祝瑜一袭单衣在雪地里跪着,肩上还扛着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脸色和铺天盖地的血一样惨白。她拍打着宫门大声呼喊,两侧的守卫强行把她拖拽出去。
“陛下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守卫冷道,目光不屑地扫了夜寻笙一眼。
“你去告诉陛下……我是他的妹妹……我是福音公主!”
她紧紧地拽着他的裤腿,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夜寻笙还吊着最后一口气,见到祝安,说不定还有办法医治他。
“什么福音公主!”来自继舜的守卫朝她的小腹猛踢了一脚,吼道,“宫里只有我们的长公主,祝安的妹妹早死了!”
祝瑜痛苦地低吟了一声,捂着腹部喘息,夜寻笙心疼地抱住她,自己的手指却冰凉得宛如一具尸体。
“不去找他了……咳咳……我们走吧……”
夜寻笙安慰道,眼角挂着点点血红。祝瑜滚烫的热泪一滴滴滑落,在他的心上灼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天谴终究是不会让他活太长了,偏偏让祝瑜见证了他生命的消逝。此番要她来皇宫找陛下,并非是要祝安派人救活他,而是嘱托他照顾好祝家最后的血脉,免让公主受颠沛流离之苦。
他连承诺都兑现不了,堂堂前任司命,临终末了,什么也给不了他的心爱之人。
雪花染白了她的鬓发,落魄的公主哽咽道:“我不想要你死……你走了我怎么办……只有我一个人了……”
“不会的……”夜寻笙撒了一个最苍白无力的谎言,心如刀割。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一个外人……却能住在宫里,站在父皇和皇兄的位置上!为什么……!”祝瑜忽而愤懑道,眸底尽是恨意。
论感情,她和沈筠称得上是朋友,却不是心意相通的至交。她跟着夜寻笙离开皇城的这段日子,从锦衣玉食的云端跌倒尘埃里,染了一身肮脏的灰污。
她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家园会变成这样,饿殍遍地,横尸遍野。处处插满了起义军的旗帜,处处是继舜人的铁戈长枪。上如明明没有亡,她却要时刻提防着被人追杀,远远地遥望宫檐一角。
连她唯一能依靠的男人,都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仿佛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祝瑜寻遍巷陌的郎中也无能为力。
“咳咳……我们回去吧,我没事的。”夜寻笙勉强地笑了笑,有雪揉进了他的眼睛里,绽开了一朵白色的莲花。
祝瑜听话地抹去眼泪,背着他往回走,半个膝盖都埋进了雪里,冷风灌进了她的袖间,夜寻笙替她掖了掖。
“夜寻笙,你要是死了,我也和你一起死。”
祝瑜道,她能感受到肩上男人渐渐平静的吐息,有气无力的,隐隐带来了不安感。
“不会的……”夜寻笙许久才道,“我看过公主的星象,公主此生……”
“长命百岁……万乐无极……”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想逗她笑,用鼻尖轻轻刮蹭了一下她的耳垂,呵了一口热气,祝瑜的唇角勾了勾,稍稍心安。
“夜寻笙,你和我说说话吧。”
“好……”
“在我没有当上神官前……咳咳……我的家乡在东方的丹丘……在我死了之后……希望公主能够将我葬在那里……葬在一棵古树下……”
鲜血沿着祝瑜踩过的脚印滑落,淋漓成了一条歪歪斜斜的血路。夜寻笙竭力抑制濒死的喘息,趴在她温热的肩膀上耷拉着头。
“你不会死的,夜寻笙,”祝瑜的心揪得窒息,“丹丘太远了,我一个人去不了的……要两个人去,我们一起回你的家乡。”
“我死了之后,修一个小小的坟头就好,不要为我建陵墓。”他没有理会祝瑜的话。
“我这一生机关算尽,临了死在一个简单的地方。”
“若是某一日,你想起了我,便来我的坟头看看。”
“那时杂草丛生,我便永远活在那荒郊野岭。”
听到她的话,夜寻笙暗淡的眸底淌过感动,把枯瘦的手指摊开在她眼前,上面孤零零的戴着一枚戒指,在漫目的白中显得格外突兀。
“还有这枚戒指……请帮我转交给承灵大人,这是她托我保管的东西……她会去丹丘寻我的……”
“我不要,我不认识什么承灵大人。”祝瑜噙着泪。
“谢谢你的手帕,我很喜欢……”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礼物能够赠你,反倒要求你为我做这么多。”夜寻笙温柔地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拂去了发间的雪。
“公主,我爱你。”
他极轻极轻地吻了一下她的侧颈,目光凝在了她的脸上,一瞬不瞬。
然后笑着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