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三年。
长夜未央,深宫静谧。清政殿的灯火未曾消减半分,温暖明彻,照出窗棂上一个伏案的侧影。
最后一本奏折批完,祝丞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扶着龙椅站起身来,眉间的倦怠不言而喻。
刚想伸个懒腰,就瞥见了一旁静坐的国师,正不发一言地看着他,马上停住了张臂的动作。
“国师,你还没走啊?”祝丞开口问道,俊秀的脸上浮现出讶异。
以往夜寻笙都会陪他阅政到亥时,今夜诸事繁重,念及国师的身体,祝丞便早早遣了他回家,没想到他还守在这里,祝丞不免感动。
夜寻笙拱了拱手:“陛下宵旰忧勤,臣不敢早歇。”
闻言,祝丞朝他笑了笑,夜寻笙也同样回以颔首。作为一名国君,他的眼神还是太稚嫩了些,城府太浅,一眼就足以洞察他的内心。
比如现在,夜寻笙就知道他在担忧饶都大旱的事。
“国师,饶都已是连续三年的大旱,近月来蝗灾和瘟疫接踵并起。国库不断拨银赈灾,流民还是数以万计,朕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桌上堆着一叠厚厚的急奏,祝丞看得是焦头烂额,束手无策。饶都乃上如国富庶一带,国民生计乃仰给之,连它都饱受天灾折磨,其它州县的灾情可想而知。
若非国力强盛,历代帝王又皆重水利,祝丞方能补上一个个凋敝的窟窿。如今这势头来的太猛太凶,仿佛永远没有一个终点,任他三头六臂,也包不住这场滔天大火。
王朝内外的势力早就蠢蠢欲动,趁此机会兴风作浪,乱了这天下太平,祝丞难辞其咎。
夜寻笙神色自若,似乎对国事无甚关心,不徐不疾道:“臣与陛下的约定,陛下可还记得?”
祝丞愣了愣,费了些工夫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是说白.虎神君现世一事?”
当年他登基时,夜寻笙孤身来到清政殿,自荐为上如国的国师,与宰相平起平坐。皇帝本不会信任一个无名小辈,最终却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尊他为无上国师。
夜寻笙向祝丞承诺,五年为期,势必在国内寻到白.虎神君的降世之人,借以神君之威,助上如国问鼎天下,千秋万代。
弹指挥间,光阴已过数载,夜寻笙在政治上展现出的卓能,让祝丞渐渐忘记了当初的约定,被他的人品深深吸引。
祝丞从来不信天,只信事在人为,因此对降世之说并不上心。非是被夜寻笙提出的条件所打动,而是折服于他的风雅谈吐,惜才留下了他。
如今旧事重提,祝丞倒是好奇他接下来的话,只听夜寻笙缓缓道:“臣夜观天象,判定神君不日将出生在皇宫中。”
寥寥数语,便能让祝丞骇然一震,追问道:“夜卿,此话当真?”
夜寻笙的口吻不变,俯首道:“臣绝无虚言,还请陛下留心照料宫中待产的嫔妃。”
祝丞难抑激动,连忙扶过夜寻笙的臂肘,舒了一口气道:“太好了,等到天降祥瑞,久旱必逢甘霖,能够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恭喜陛下。”夜寻笙回道,恪守君臣之礼。深潭般的幽眸只是轻轻晃了一下,并不承载太多的悲喜。
这让祝丞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并不是在为上如国尽忠,而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来到他身边。
上如之大,没有一处容得下夜寻笙,鲲鹏终有一日会回到它的天空。
“国师。”祝丞凝视着他的眸子道。
“臣在。”
“你觉得朕会是一个好皇帝吗?”祝丞忽然问道,年轻的皇帝此刻多了分肃穆。
夜寻笙迎上他的视线,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只是沉默着看着他,像在透过他的瞳孔端详自己,祝丞迫切地想在他的目光中找到答案。
“臣一人说了不算。”
他从不阿谀奉承,也从不直言劝谏。
心头没来由地失落了下去,祝丞的眸底闪过黯然,终是止住了唇,怅然眺望着窗外的迢迢银汉。
夜寻笙望着他的背影缄默了半晌,告退着走了出去,君臣的影子在灯火葳蕤下越来越远。
少顷,他又折返回来,对祝丞道:“陛下若是想做一个好皇帝,那便一定是个好皇帝。”
闻言,背对着他的陛下转过了身,夜寻笙早已翩然离去,殿内再度空荡荡的。祝丞注视这一切,终于释怀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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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长街的落叶凋零散尽,忽而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渐渐成了大雪纷飞,像神鸟抖落了银华般的洁羽,翩然垂落在行人的肩头上。
突如其来的第一场雪,待雪化时,将尽数涤去大旱带来的荒凉。
满目雪白中,皇宫露出参差的红檐一角,在纯净的天地间出落得愈发矜贵。
结束了早朝,沈玄机最后一个离开朝殿,婉拒了太监递来的伞,信步走在雪花飘零的皇城中。任由墨发沾染上点点银白,在寒风中融化成透明的液滴。
彼时他三十二岁,意气风发,是上如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
皇帝召群臣商议立储之事,沈玄机力排众议,舌战群儒,直言诸皇子尚在年幼,依历代立贤不立长的传统,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如果夜寻笙的预言是真,上如国的太子理应是白.虎化身的皇嗣。
天之四灵已经出现了两位,传闻称白.虎会神君来自上如国,而青龙则是东方继舜国。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自陛下登基以来,后宫妃嫔无不变着法的向皇上争宠,盼着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是一代神君,母凭子贵。
祝丞没日没夜地应付女人,心力交瘁,早已经认不全自己的皇子公主们了,尤其是一群肉嘟嘟的脸庞。
回想祝丞私下和他抱怨时的无奈,沈玄机的唇角扯起一抹笑容,悠悠向午门走去,隐没在大雪中。
好像之后的日子里,皇帝再也没有向他抱怨过了。因为在沈玄机身后,溢满云天的鹅毛大雪中,炫如朝日的双翼白.虎燃亮了巍峨的宫阙,硕大的羽翼徐徐扇动,投下一片浩荡的阴影。
长啸出世间最壮阔的乐章,百里之外不绝如缕,耳目清明。每一个人都驻足仰望天边的盛景,臣服它的霸气,忘记了呼吸。
而后是发乎心底的崇敬,双膝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对着皇城的方向磕着一个又一个响头,高呼万岁。
“陛下!!陛下!!”太监顾不上形象大喊着,几乎是从殿门外摔进来,颤抖地指着翼虎翱翔的天空激动道。
“神君·····降世了!”
与此同时,又一位仓促奔来的宫女急禀道:“陛下!被打入冷宫的姜常在,刚刚生了个女儿!”
什么!
皇帝倏尔从龙椅上起身,一把扔过奏折跑了出去,望着头顶的天空震撼得合不拢嘴,往冷宫奔跑过去。
午门之外,沈玄机在积深的雪地里瞧见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孩子,三步并作一步将他抱了起来,揣在怀里给他取暖。
翼虎渐渐褪去色彩,沈玄机皱了皱眉,盯着襁褓里的孩子,眸底一时风云变幻。
他没有啼哭,好奇地打量着他,眼神纯真,是沈玄机见过的最为澄澈的一双眸子。
脸颊上落满了雪,沈玄机抬指轻轻把它拭去,他便眯起眼睛对他笑,感染了他见惯风月的心。
模糊听到守门的侍卫在议论新出生的公主,沈玄机有意侧了侧身,挡住了怀里的婴儿。
“小神君,委屈你做我的儿子了。”
沈玄机喃喃道,不远处的竹林被积雪压垮,迸出一声脆响。
“唤你沈筠如何?”他心念电转,“君子如竹,谦谨修之。”
见到他的时候,沈玄机就明白了一切。四灵神君,皆乃天地所生,无父无母,冷宫中的孩子确是阴差阳错。
冥冥之间,上如国的未来在缥缈的雾中约莫有了轮廓。十几年乃至千百年后的种种,或许都起源于今天,被宿命的丝线紧紧缠绕,扼住了咽喉。
而沈玄机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沈筠离开是非之地,将他培养成一个担得起使命的人。
皇城偌大,静默地伫立在沈玄机背后,无言目送他步步湮没在风雪中。朝服的衣襟在风中摇曳,像冰天雪地中明明灭灭的一朵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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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玄机的发妻体弱多病,大夫曾说过她的体质不适合要孩子,恐有性命之虞,当着林姻的面劝沈玄机另纳新房。
然而沈玄机对此并不在意,从未考虑过纳妾之事,狠狠地驳斥了大夫一通。宰相对林姻偏爱有加,反倒让她心生亏欠。
所以当沈玄机满身风尘地推开门,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时,林姻抑制不住欣喜之情,脸上洋溢着欢喜。
她一把接过乖巧的沈筠,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叮嘱道:“等下去给筠儿找个奶娘,可不能饿着了。快快端一盆炭火过来,在外面一定受冻了……”
林姻看着襁褓里的婴孩眉眼弯弯,说完一大串话语后,沈玄机点头嗯了一声,交代了下去。
察觉到丈夫欲言又止的模样,林姻停下安抚小孩的动作,关切道:“夫君,怎么了?”
沈玄机犹豫了一番,顿道:“筠儿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白.虎的化身。”
“什么!??”
林姻压低了声音惊呼出声,生怕吵醒合眼熟睡的沈筠。冷宫的事在城里传开了,她警惕地往四周瞄了瞄,担心隔墙有耳。
“筠儿的身份不能泄露,尤其是他的来历和生辰,”沈玄机正色道。
“嗯。”林姻点点头。不用沈玄机多说,她也知晓其中利弊。
陛下龙颜大悦,给新生的公主取名为祝瑜,宣布要举办三天三夜的庆典,万民同乐。
屡次顶撞太后而被打入冷宫的姜常在,旋即晋升了位份,风头无两,日后还拥有了一座华美的寝殿。
备受宠爱的公主诞生后,经年大旱在连月的雨水中消散,视为神君显灵的祥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