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胡(上)
李斯坦2023-11-23 20:002,296

  民国二十四年(1936年)一月二日,旧历腊八。

  天津卫自前夜开始突降暴雪,历经一夜,至二日清晨才小了。

  自北洋以来,这座自古出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赵古城,迎来送往,早已成五方杂厝之地。无论皇亲国戚、名伶人巨贾,还是卖艺的跑腿的、红男绿女、英日德法,都在这同一条大河两畔吃喝拉撒。每日不到天亮,从北大关到万国桥,东西南北,红黄蓝绿花紫白七色牌的电车串通着城内烟火,熙熙攘攘,至午夜方休。

  而这番盛景,在这场雪后,难得淡漠了,任声色犬马,全被一片苍白覆盖。

  随即,各种麻烦迎面而来——先是电车全部停摆,马车和人力车也在和积雪顽抗过后,折戬而归。那些平日里脚不沾地的尊贵人,但凡想要出门,只能翻出家里最耐寒的皮靴大氅,冒雪步行;小职员们无瑕顾及鞋底,沿着电车轨道一路小跑,担心因迟到被克扣薪水;而沿路叫卖早点的小商贩们,倒是风雪无阻,纷纷庆幸今早这馄饨和炸油饼卖的真好。

  由于发电厂线路故障,早七时许,沿着海河租借自老城区,开始了大规模地断电。一早,沿河两边那些漂亮的公馆宅院,此起彼伏地传出叫喊声,洋大人们因为面包机断了电,啃起了生面包片,摩登阔太太顶着刚卷了了一半的羊毛卷哭闹起来,没了电灯的大宅子毫不透光,一片昏暗,管家们急忙开始搜刮起家中旧屋子老箱子,妄图能翻出几只老油灯老蜡烛,可惜,早已荡然无存。看看门外的风雪,电到晚上都未必会来,于是,各宅院的贵人们忙呼唤着仆役小厮,寻遍全城也要把能发光的东西搜刮来。一两个小时后,津门甭管大商场小门市,但凡商业云集处,又出现了另一道奇观:成百上千的人排队买起煤油和蜡烛来。仅一上午,煤油就自一斤六毛涨到了二十块,白蜡从五分一支涨到了三元,后来到十元,都还是被一抢而空,富察老爷的小厮和查理斯爵士的男仆甚至为了卖剩的蜡滓打了起来,差点引起国际纠纷;没买到的,便转头去老城或是郊区农户家收购。农户们一口气把家里但凡能点的全都高价卖掉了——“大不了这半个月,摸黑上炕”。后来听说,有人仅那一日内就发了好一笔横财,成了天津卫的一号人物。

  但很快,老爷们又发现了没电带来的更严重问题——电话和电报也全断了。河边的那些工厂大多还是蒸汽作业,倒尚能正常开工,大多公司倒也问题不大,可市政府、电话局、电报局却都陷入了混乱,各路电波有来无回,管他什么国际大事、政治秘闻,这一刻都被阻绝在城外了。

  天津一时成了一座封闭的孤城。

   

  但这一切,于寻常百姓来说,却没什么大不了。

  永乐巷里的大小铺面,见雪一小,纷纷开张。杨记茶汤、煎饼果子、狗不理包子,争相冒着热气,勾引着往来的行人、流氓和巡警。

  正在巷尾吃着茶汤的老巡警正这么跟两个手下说道着——电、这玩意儿,本来市井老百姓也用不上。油灯一点,炭火一烧,买卖照样做,热乎饭照吃。所以古时候有冤案就给下场雪,那就是老天爷用来折磨官老爷们使的。

  其中一个新巡警是个刚满十八的愣头小子,随口便不同意:可官老爷们甭管是停电还是下雪,俸禄照领不误,不赛咱们,冒着雪巡街不说,薪水还一拖再拖。局里说过了西历新年就给新警察发新皮鞋,可新皮鞋还没见到,我娘给我缝的这双布鞋,都在这雪里给糟践坏了,我现在几根脚趾头冻的赛块石头,拿铁锤一敲准要碎掉。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新巡警也连连附和:没了脚指跑步不利索,来个大灾大难逃不掉,那是一根都不能碎。眼下说是巡街,可巡没巡谁知道?索性吃完茶汤,再去前面来一顿狗不理,暖暖脚指头。

  头先的愣头新巡警说:我可没钱了。

  后头的机灵新巡警说:咱们是谁?有钱能吃,没钱照样能吃。

  老巡警听到这里,给了那个机灵的新巡警一个大嘴巴,随后笑着说,你小子,才当警察几天,就领悟了师父我几年才学会的本领。

  三人说着立刻觉得碗里的茶汤不香了,也不付钱,起身便往巷口狗不理包子店走去。可没走两步,就被交警所的人叫走,到劝业街铲雪去了。那日天津城一口气动员了共计八百多名警察,在各处除雪清障,这人数比去年年底,一二九那次在街上抓学生的还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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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中午,雪又下大了起来,随寒风呼啸着,沿着海河穿梭来回,如同鬼叫。清障工作还未取得多大的进展,又停了下来。

  电报局大楼在一番慌乱无措之后,陷入了罕有的安静,滴滴答答的电报声换成了吱吱啦啦的手摇发电机转动声,也无济于事,一天千八百份电报,总不能都靠值班员手摇吧?从局长到科员在内所有人陷入一片无声的焦虑。市内有什么急事倒是还好,直接派人来报个信,总有办法解决,可外地、特别是上海南京的信息收不到就难办了。

  局长上上下下进出大楼几十个来回,不断询问,修好了吗?而老胡每次都不紧不慢地回道,还没。

   老胡今年五十岁,是电报局收发室唯一的一名接待员。一般收发室这种地方,都会安排个面容姣好、笑起来亲切可人的年轻女郎,最好再是和某位科长沾亲带故的角色。而老胡则截然相反,他五大三粗,鼻梁歪斜,后背时常佝偻着,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号能接人待物的主。可他能在这间小室中一坐就是几年,无人可取代,自然有他的能耐。在很多人看来,他最大的能耐,就是话少。

   老胡话很少,如果不是别人问他,他便绝不主动向人问话,更不会对来取邮件的人问出“你这邮包里面装的是嘛,我听着像北平的炒栗子?”这般愚蠢的问题——他的上一任接待员,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郎,便因这原因被局长辞退回乡了。

  他说话总是简明扼要,能一句说完的,绝不拆成两句,也很少主动去跟人聊天。但,要是别人先和他聊起了,倒也来者不拒,什么话题都能接得住。甭管是哪家的菜好吃,还是蒋委员长最近又发表了什么谈话,都能对上茬,实在对不上的,也能似相声捧哏式地来几句,显示自己对话题的关心——“是嘛”、“真的”、“嚯”!所以楼里的人每次取件时,都喜欢跟他东拉西扯几句。长此以往,起士林餐厅又出了什么新鲜西洋菜,哪位科长新纳了姨太太,老胡都门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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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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