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局每天早晨八时整上班,老胡总是会提前一个钟头来到局里。先是打开各楼层电灯,将楼梯走廊拖洗干净,随后把信件和邮包按科室逐一分配好,摆在窗口等待拿取。到了冬天,他还会提前煮上一大壶热水,撒在正门外阶梯处,将冰化了,再将水渍擦干,免得有人在这里跌个狗啃屎,有碍观瞻。电报局对门总有个小乞丐,看老胡动作笨拙,便打趣他——你又何故烧那热水?用水化冰,过一会儿又结成冰,直接用铁锹铲去不好嘛?老胡说,有的事,自个讲究,但有的事,讲究给别人看,你不懂。
待一切安排妥当,老胡才回到自己的小室坐着。一般这时距上班还有一段清闲时光,他便再烧上一壶水,从桌下取出一只小木箱,从一只粗苯的陶罐里捏出几根茶叶,将茶泡上。然后,再从那小木箱里,精心挑选出一根香烟点上,边喝茶边看报,迎着来客,却不抽那烟。烟卷在烟缸边立着,待燃尽,老胡两指一捏,将烟头掐灭,烟屁股随手往外一扔,整趟动作行云流水,倒像个资深烟鬼。
老胡箱里的烟,国内外不同品牌应有尽有,什么大重九、大前门、三炮台,甚至女士抽的仙女,和洋人抽的雪茄,大都价值不菲。依老胡每个月12块钱的薪水,是决计买不起的,当然依他的抠门性子,也决计不可能花这份钱。烟,有时还有茶或酒,大多是找他聊天的人,聊到兴起随手塞给他的。电报局肥差不少,从科长到科员,薪水个顶个的高,故而名牌烟酒,从不被吝惜。更何况,和老胡处好关系,益处着实不少呢,万一有什么不想见的人找上门时,老胡还能帮你搪塞一二不是?
老胡今天一早点的烟是根红双喜。这在当时着实不算什么好牌子,但他自己却珍贵的很,说在电报局,好烟遍地都是,杂烟难求,就此一根,点了就没。这杂烟,倒不知是谁送的了。
众人平时总见老胡点烟,却不见他抽一口,还是不免奇怪。有次一位科长随口问他,老胡,你真的不抽香烟?那藏这么多烟做嘛?老胡说,我有肺病,抽不得烟,但又谗烟味,用这法子熏熏自己,解解馋。科长说,你这么个熏法,比直接抽烟更伤肺,何况你那烟不少大牌子,在外界可是难求,何不卖了给自己换件新袄子穿,何故点了浪费?老胡说,好烟,卖了也浪费,不如鼻子过一趟,闻了香,又不伤身,你不懂。
后来这位科长才明白,自己的确什么也不懂,老胡这招其实叫“学味儿”,高明的很。有次他和局长一起下楼接待几位外事要员,其中一位突然要抽烟,可他和局长一时都没来得及装香烟在身上,结果老胡倒好,一句话没说,打开他的小盒,从里面精挑细选找到了一盒哈德门递给了局长。局长还未来得及将烟递给要员,要员已经震惊,问局长怎知他平日喜好。局长也是一震,看老胡,老胡只是笑着,不言语。局长立刻开始大吹自己如何明察秋毫,如何精心安排工作,令对方啧啧称奇。
科长顿时就明白了,老胡那些烟,就是备着这一刻呢。他“学味儿”学了那么多年,任谁一来,还没进门,他的狗鼻子就能闻出对方平时抽的什么牌子。所以说,话少只是老胡摆在明面的优点,他真正的厉害处,是这般察言观色,却又不显山漏水。这也难怪他那副尊容,能深受局长信赖,而自己相貌堂堂,又是南开大学的正牌大学生,这么多年却仍只是个小科长。
那事之后,局长要升老胡的职,被老胡两个字“算了”给婉拒了,他说自己没啥文化,更没啥志向,年纪也不小了,真让他去拍电报,万一机密给泄露了,他结结巴巴可解释不清楚。但很多人猜测,老胡其实是舍不得离开收发室,若真去拍电报,薪水是涨了八块,可那一根就好几块钱的名牌烟,是怕再没机会到手了。
局长自然也就客气了客气,不再提了,他知道老胡的本事,也就留在收发室有用。不过那之后,他开始将些私人小事交给老胡去做,诸如接女儿放学,给姨太太排队买力士香皂之类。老胡听完吩咐,总是一个字“行”,便闷头去做了,没多久就回来,收发室的差事是从不耽误,事办的也很少有让局长失望的。
近期局长派老胡派得越发勤了,他说有个经商的朋友托他运一批货送往皖北,自己不便出面,便让老胡去帮自己订货,清点数目送到天津东站去。老胡一如既往,既不好奇、也不询问,到了地方,接了货便送往东站去,如是已经持续了几个来月,局长的货一直安安稳稳,故而他对老胡的信赖也就更多了一层。
这天下午,因雪太大,电报和邮件都停了,这日本该是送货的日子,老胡见始终没动静,头一次主动问局长,要不要跑一趟东站。局长惊讶,这些年,头回见你主动问起事了。老胡憨笑,说今天闺女要南下去上海外婆家,定好了晚上的火车票要走,正好也是东站,若是送货,一趟便跑了。闺女前一阵怨恨自己陪她太少,闹别扭许久没和他说话,他正好去买上几斤点心,宽宽闺女的心。
局长笑老胡,看不出你倒是个女儿奴。于是按往常手写了介绍信交给老胡,让他快去快回。
局长的介绍信,落款总是写着陈先生,却绝不提任何和电报局有关的字样,说是看到这字,车站自然会给老胡行方便。
老胡想到火车站人多口杂,替局里办事,最好还是乔装方便些,于是便刻意换下了长袍,穿了件西装。临走时,局长突然叫住了他,说老胡你怎的全然不会穿西装,穿西装必须要打领带才不显奇怪,说着将自己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黑蓝格领带结了下来,给老胡围在了脖子上。
老胡憨然一笑,佝偻着身子往电报局外走去。
他出门后先是去法租界接了一趟货,由于下雪,汽车行不便,装货的便派了三辆马车,将货打成木箱,装了十几口,放在车后由罩布罩起。
老胡坐在马车上,想起闺女最爱吃的事桂顺斋的点心,便给车夫两个大洋,让车夫饶了一趟南城,去桂顺斋买了两盒枣泥饽饽。他刻意嘱咐店家多包了几张油纸,怕闺女吃的时候弄脏了手。他拎着两盒饽饽走在路上,雪地虽然难走,但闻着饽饽甜滋滋的味道,他心中轻快极了,不由得哼起小曲。
一路坐在马车上,他忍不住饽饽的香甜味,将两盒拆了一盒,过了一把嘴瘾。怕被闺女问到怎么被他自个给吃了,他也不好将剩余装回去,便随手打发了路边的一个小乞丐。
后来他突然想起来,闺女早就不爱吃枣泥饽饽了,那还是她三四岁时候,嚷嚷着让自己给买着吃的呢。
两个小时之后,老胡死在天津东站的天桥上,血顺着天桥的缝隙流下来,落得到处都是,很是凄惨。
他死后第二天,收发室就换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郎,据说是局长的远方表妹。老胡的那个小箱子,表妹看都没看,便随手便扔出了窗外,里面的香烟和茶叶,估计都被小乞丐捡走卖钱了。
这么多年,电报局的人从上到下都叫老胡为老胡,因为他老,又姓胡。但从没人知道他的真名,也从没人想要问过。
其实老胡姓胡名筝,字乘风。他有一妻、一女,女儿过了年就满十八了,是北洋女中的学生,是老胡亲自培养出来的。没文化只是老胡随口自谦罢了,不然他怎么天天能看得懂报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