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侦探(上)
李斯坦2023-11-25 09:245,570

  

  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时,天津的学生们响应北平学生的抗日号召,闹起游行,警备司令处以影响交通为由,要求警察厅立即出面干涉。本来局长的意思只是想将学生遣返回校,没想到几天下来,人越来越多,开始只有大学生,后来中学生加入了进来。公安局局长见形势不容控制,下令采取暴力手段,抓捕了大量学生,还有不少在乱棍中或死或伤。

  一二九过后,天津城短暂地平静了几天,然而抗日游行活动终究是没能熄止。这日一早,学生们冒着风雪又在海河边万国桥不远处闹了起来,他们打着标语,呼喊着口号,向河对岸的天津市公安局讨要那些在活动中被抓捕的同侪们,人数虽然不多,却各个激愤高昂,声音洪亮。

  这日巡警们和各派出所的值班警员大都被动员去城内各大交通要道执行除雪任务,没人顾得上这些年轻人们。公安局三楼的会议室内,副局长刘崇礼正在和警卫司司令部以及其他市政官员们开着冬季联防会议,还在就剿匪问题纠缠不清。“打倒卖国贼”、“释放学生”的口号他们一个个听得真真切切,却充耳不闻。

  刘崇礼不住地喝着面前那杯没加糖精的苦咖啡,显得左右为难。自华北事变之后,日本人在天津的活动便越发猖獗,各种抗日活动也此起彼伏,而一切烂摊子最后还是要公安局处理,让公安局变得里外不是人。他几次想跟警卫司令部拍桌子撂挑子,却又舍不得从这张椅子上捞到的油水。

  他小心翼翼地问司令部总指挥,要不要下去管管。对方想也没想便说了声不必:管的过了火,万一激起民愤,南京那边是很难交代的。

  ——还是好好聊聊剿匪的事吧。

  而此时天津公安局史上最年轻的侦缉总队长,第一位留洋归国的警探方剑持,正在海河边望海楼教堂内处理着一起谋杀案。早上正在做礼拜的时候,教堂突然停电陷入混乱,有人趁乱在礼拜厅内开了一枪,射杀了一名商人。

  这种暗杀、枪杀,最近一个月能有好几起,但方剑持实在不愿意留在局里开那种无聊透顶的联防会,他声称现在局势紧张,案件发生在法国人地盘,一旦引起涉外纠纷不容小觑,于是立刻亲自带人赶到了现场进行调查。

  方剑持二十七八岁,面如刀削,一双眼睛深邃冷峻。他思考的时候,总不自觉带有一份狠厉,令人不寒而栗。他又高又瘦,修身的深灰色日本布警服显得两条腿又细又长,加之身后披着一件厚重的黑熊皮大氅,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时,活像一只正在狩猎的老鹰。

  他身后总跟着个二十二三岁,浓眉大眼的青年,名叫祝福,是侦缉总队三等差遣警长,实际的工作是方剑持的私人助理,他曾和方剑持在一起案件中结识,并被方剑持的破案能力深深折服,后来考上了警员培训班,特意申请调入稽查队,跟随方剑持学习。

  祝福身上一直背一只鼓鼓囊囊的斜挎皮包,手中端着个牛皮面的笔记本,帮他记录着现场的调查情况。

  现场修女们说,元旦起是一连三日的新年弥撒,从凌晨六点开始。案发前所有人都在专心跟随神父吟诵,停电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发现供电一直没能回复,就开始吵嚷。神父只好同意大家离开,让人打开了礼拜厅大门,但门口窄小,人们都急于离开,大厅中便陷入混乱。此时昏暗之中传来了一声枪响,神父点燃油灯,发现有人死了。

  由于弥撒时教堂外的大门是关闭的,守门人并未看到有人逃走,所以凶手此刻还留在厅内。

  

  ————————————

  

  方剑持吩咐祝福去检验了死者的尸体,死者被射穿了心脏,全身只有唯一一处枪伤,根据伤口形状,方剑持断定是自制土枪,近距离射击。

  随即他便让修女们看住现场,带着祝福往礼拜堂前的院子走去。

  方剑持绕着院子外围转了一圈,随即呼唤祝福,让他将包里的东西递给自己。祝福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解出了一只黄铜香炉,里面乘着满满当当一炉子烧尽的香灰。他一路上按方剑持的要求小心翼翼地护在身上,一点都不敢撒了。

  “祝福,你知道为何要用香灰,而不用煤灰吗?”

  方剑持每次这么问祝福的时候,祝福都知道,他是在考验他破案的技巧。祝福虽然经常闹不明白方剑持到底想干什么,但仍是顺着他的提问,认真思考。

  “香灰细腻浅显、煤灰粗粝深暗,所以用香灰看的更清楚。”

  “不全对。在雪中,煤灰岂不是更清楚易见?”

  祝福便就答不上来了,心想这香炉明明是方剑持出门时随手从公安局大厅佛龛前抱走的,属于就地取材,哪还有什么讲究。

  方剑持往祝福脑瓜顶重重派了一计。

  “我之前可明明讲过,破案要充分考虑现实条件,灵活变通,一样的道理,你怎就不会举一反三?!煤灰和香灰,哪个更贵?!何况当时煤都在煤棚,有时间去取吗?”

  祝福摇摇头,心想这算是什么随便的理由。

  方剑持直到他不服,“你知道苏格兰场办案用什么吗?铁粉!铁粉吸附能力很强,不管什么环境,什么痕迹都能清晰地呈现出它的轮廓,比香灰方便有效得多。可你知道铁粉的价格是多少吗?是煤的七倍!而且还要经过提炼和粉筛。要知道在天津,还许多人连煤炭都烧不起,如果知道天津市公安局有人拿煤炭去破杀人案,还不早早就去告发咱们徇私枉法了。”

  祝福这才恍然,连连点头。

  “难怪局长始终不肯批准您建议筹建搜查组和实验室,恐怕也是经费层面的考虑。”

  “那倒不是。刘崇礼那老家伙,还会担心有人告发他?他就是单纯地觉得,死人的事,没必要兴师动众。天津都闹成这样了,死个人多大不了的事。”

  祝福听这话,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所以您也这么认为吗?那又为何特地来调查这桩案子?”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是为了升官发财,我一不缺钱,二不想做官,只是履行警察的职责罢了。警察是做什么的?管理治安,调查案件。”

  “那倘若您不是警察呢?还觉得有必要调查吗?”

  方剑持一时哑然,想了许久都想不出答案,他看祝福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只好急忙岔开了话题——

  “苏格兰场已经能够做到靠铁粉,将人手指纹提取清楚的程度。每个人的指纹都是不一样的,找到了手指纹,往往意味着能够锁定凶手。可惜,即便我们有了铁粉,眼下仍做不到靠搜索指纹来找到凶手。时间也经费不允许也倒罢了,重点是,找遍整个天津,也找不到能胜任这份差事的人呐。”方剑持说着叹了口气,“所以,对刑事稽查来说,因地制宜才是最重要的。总不能没有条件,就放着明摆的线索,不去调查吧?”

  说着,方剑持手从铜香炉中一抓,一整把香灰顿时四散飞扬,比雪还要细密,祝福顿时被呛得涕泪齐飞,住连连咳嗽。方剑持却早有准备,将身后的大氅往面前一拉,全然没有沾上一丝香灰。

  而就在这一瞬,方剑持脚下的雪地里,密密麻麻地显现出了一堆脚印。

  “凶手的脚印,必然就在其中。”

  祝福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脚印,顿时头皮发麻,“这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脚印,怎么从中分辨出凶手的?”

  “破案最重要的就是,永远别被复杂的表面骗到!”方剑持蹲下身子,一边仔细查看着那些脚印,一边跟祝福讲解,“你有没有发现,死者的鞋底是湿的。”

  祝福当时专注于检验尸体,并没有留意到死者的脚底,不禁惭愧地挠着头。

  “观察很重要,但要观察别人不容易观察到的地方。死者的鞋底是湿的,甚至纹理中还夹着没化的雪。而弥撒六点就开始了,一直在这里做弥撒的话,鞋底早就干了。”

  祝福恍然大悟,“这就说明——死者是趁着人们往外走的时候,混进来的?!”

  方剑持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当时教堂的大门是关闭的,死者如果从外面进来,说明两件事,其一,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不得不进入这里,所以进来时,脚步一定非常慌乱。其二,门锁了,他想进来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翻墙。”

  方剑持一边说,目光一边在院子里搜索着,很快,他就发现临着海河的矮墙上,果然有几处积雪被破坏的痕迹,他急忙带着祝福走过去,顺着墙边,他发现两条脚印一路往礼拜厅的方向延伸了过去。其中一个脚印,很明显是皮鞋留下的,和死者脚上那双如出一辙。

  “雪刚停没多久,脚印这么清楚,必定是才进来不久的”

  “可怎么有两行脚印?”

  “你忘了我刚才得问题,死者一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进入这里。我想,他当时一定在被凶手追逐,正好现在海河结了冰,他就顺着海河逃到了这里。没想到,凶手也追了过来。”

  祝福恍然大悟,一脸敬佩地看着方剑持。

  “愣着干嘛,干活儿!”

  方剑持严厉一声,祝福急忙醒悟,从包里取出几张白纸,将雪地里的脚印小心拓印了下来。

  十分钟后,方剑持回到了回到礼拜厅,告诉神父,“我已经找到凶手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起来,有人好奇地盯着他,有人的目光却开始回避,躲藏。方剑持在人群中穿梭来回,用手狠狠地抓在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肩上。

  “我不是凶手!我没杀人!”那少年慌张地叫喊着,方剑持全然不理会,使劲将他拖到了一旁,交给稽查队警员看押。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抓了一人之后,他又钻进人群之中,不一会儿,又抓出了个身材相仿的人,就这样来来回回,不一会儿,方剑持一共抓到了五名“凶手”。

  凶手们身高体型相仿,都是又瘦又小。几人不住叫喊抗辩着方剑持抓错了人。连神父也觉得方剑持太过胡来——“这五个都是凶手?明明就开了一枪,怎么可能有五个凶手。”

  “凶手自然只有一个,但必然在这五个人之中。”

  方剑持拿出祝福从雪地上拓印的鞋印,“人的鞋印和面孔一样,各有不同,诸如一个人身高、体重不同,那么对应的鞋印大小、深度,也不同。鞋又分草鞋、布鞋、皮鞋、高跟、平跟、男士、女士各不相同。除此之外,人走路姿势不同,鞋印也不一样,诸如奔跑时,人重心在前,那么脚印便前深后浅,有的人喜欢一只脚着力,那么那只脚的鞋底往往比另一只磨损更严重,脚步幅度大的人,往往自信、勇猛,反之则保守、迟疑……本人之所以耗费唇舌解释,只想说明,本局抓捕犯人,有充足的依据。适才在雪中找到的鞋印,浅而仓促,虽不够清晰,但能看出是布鞋鞋底。鞋码不足七寸,说明凶手身材矮小,身高在四尺有余,正符合这五人的情况。”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称是,神父忍不住问道,“这便是侦探小说里说的推理吗?”

  “不,这是调查和证据!推理和逻辑演绎只有在详细的调查和充分的证据之下,才能成立。如果证据不足,就要靠观察和口供。必要的时候,采取一些特殊的措施,往往也很有效。”

  方剑持所谓的特殊措施,是稽查队的审讯,如果他在现场也无法锁定凶手,需要把人带回公安局继续审讯,那等待着这些嫌疑人的,往往是难以招架的刑讯。而没有人能从方剑持的刑讯中,咬死不吐露任何内容。

  “我们要把五个人都抓回去审问吗?”祝福问他。

  “不用。”方剑持说着,从背后拿出一把枪来,“我适才抓人的时候,在地上捡了一把枪,和死者距离不远,而且枪管上的火药味还很重,显然就是凶枪了。这枪一看便是自制的土枪,火药都从后面露出来了。我想,只要看看你们手上有没有火药,立刻就清楚了。”

  他话音一落,几个人都慌张地伸出手看了起来,只有其中一个少年兀自不动。方剑持上去,一把抓住了那少年。

  “小兄弟,人是你杀的!”

  少年愤怒地大叫起来,“你胡说,我手上根本没有火药!”

  方剑持抡起手,朝着那少年的脸上就给了一个巴掌,少年的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愣愣地看着方剑持。

  方剑持将适才那把枪塞回了腰间的枪套内,原来这把是他自己的配枪——一把六发的韦伯利转轮手枪。

  “还跟我抵赖!他们几个,根本看不出这枪究竟是土枪还是警枪,只有你,知道这把根本不是你的枪,所以根本不会往手上看。”

  方剑持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了一把自制土枪,“这是我刚从那张椅背后面捡的,子弹和射死死者的完全一致。”

  “这枪不是我的!”少年瞪着方剑持。

  方剑持又狠狠给了那少年一巴掌,他那半张肿脸几乎挂满了红血丝,嘴角也沁出一丝鲜血来。

  “我刚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每个人的每根手指纹都是不一样的,就算你不承认,我只要对这把土枪进行检测,就能在上面提取出手指纹,到时候和你的手指做比对,你想抵赖也没用!”方剑持一边说,一边用那把土枪的枪口使劲砸着少年的脸颊。

  祝福则用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他,他知道方剑持根本无法从那把枪种提取出指纹,但那少年一定会相信,在场的所有其他人也会相信,因为他们都亲眼看到了方剑持在院子外走了一圈,便用一堆看似杂乱无章的脚印锁定出了五名嫌疑人,他们对方剑持说的话,早已深信不疑。

  方剑持用雄鹰狩猎般的目光盯着少年。

  而少年沉默不语。

  “有胆子杀人?没种承认吗?”方剑持愤怒着,提起脚,用他那双厚重的马靴狠狠地踢向少年的腹部,少年一声惨叫,吐出一口鲜血。

  “证据确凿,我没心思陪你拖延时间!”

  少年突然一声冷笑,从喉头咳出鲜血,“呸”地一声,吐在了方剑持的脸上,随即大叫起来。

  “这狗日的是日本汉奸,老子见一个杀一个!日本人天天在我们的土地上拉屎撒尿,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不去打日本人,天天只知道欺凌自己的同胞!有本事就把老子拉去枪毙!老子不怕死,老子不想承认,只是不想折在你们这些狗手下!”

  少年的话说完,在场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是中国人,都对这少年充满了同情。人群中有人激愤地喊了一声“日本人罪该万死!”顿时引得教堂内呼声四起。

  神父吓得连连大叫,“不要这样,主会降罪于你们的!”

  而方剑持此时却突然如失了神一般,从兜里掏出手绢,不住地往脸上抹去,试图擦掉那些血污。他越擦血污染得越大,手绢沾的他满手鲜血,一些鲜红而恐惧的经历在从他脑海深处浮现,令他随时陷入崩溃。方剑持极力地克制,厌恶地扔掉手套,提起土枪对准了少年的眉心。

  “本人按规定办案,杀人凶手,就该受到法律的惩罚!”

  方剑持若不是看到鲜血,极少如此愤怒。一旁的祝福担心地走上前一步,不知是该护着方剑持,还是护着那少年。

  神父已经六神无主,在旁忙不迭地做着祈祷。

  而少年却在呼声中越发兴奋,他瞪着方剑持,笑着,一字一句,“狗娘养的你跟我扯法律,现在天津还有法律吗?狗日的日本人会跟你讲法律吗?!”

  “你他妈的再说,我直接毙了你!”方剑持怒吼起来,手中土枪的扳机也缓缓扣下。

  就在这一瞬间,那少年突然从方剑持手中抢过了土枪。

  少年高呼了一声,“老子就算死,也不死在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手上。老子要为抗日而死,要为中国人而死!”

  少年说着,将土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血浆崩了对面的方剑持满脸满身。少年脑壳分飞,倒在了地上。

  方剑持只觉得目光所及,只有血色,剧烈的耳鸣让他几乎窒息,伴随而来的是人群中的怒骂与声讨之声。

  方剑持看着少年的尸身,突然双目一黑,向前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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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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