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他被祝福背回了公安局稽查队办公室。祝福烧了热水帮他擦洗了手和脸,还帮他把沾血的警服脱掉了。
祝福告诉方剑持,后来死者家属赶到,确证了死者是给日本人做棉花生意的,而那个少年是少年锄奸队的成员,他背后纹着锄奸队的标志:一只叼着匕首的狼。家属未免失态扩大,草草将尸体带走处理了。至于他走后,教堂里的人怎么骂他,祝福故意省去没说,而方剑持当然想得到。
见方剑持醒了,祝福给方剑持递去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您没事吧?”
“从早起便没吃东西,头有些晕。”方剑持慢慢地嘬着咖啡。他和祝福都对晕倒的原因讳莫如深——晕血。作为侦缉总队的负责人,每天要面对各种刑事案件,可一旦沾到血,他心底最恐惧的记忆就会被唤起,让他全身上下不听使唤。这是他少年时代落下的病根,至今他已不愿提起。每次调查凶案现场,他都会尽量避免让自己和死尸接触,就算要在那些血肉模糊的现场中做调查,他也会尽量安排由祝福代劳。旁人看来,方警官大概只是洁癖发作,只有一直跟着他的祝福知道,方剑持的病很严重,却又无药可以。
楼下学生们游行的声音不时响起,并逐渐逼近公安局楼下。“打倒日本狗”、“保卫华北”、“释放同胞”的口号不断钻进方剑持的耳朵。
“祝福,你说警察抓捕杀人凶犯,有错吗?”方剑持突然没来由地问道。
“长官,您做的没错,正如您经常教导我的,警察有警察应尽的职责,您不必自责。”
方剑持放下咖啡杯,默默地叹着气,双手借着热气不安地搓着。
“我在英吉利上学时,老师总会教导我们,从事刑事侦查工作,应当公正、勇敢、严明,可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该如何判断对错。”
方剑持十六岁起就被父亲送往英吉利留学,他一门心思地学习现代的新式刑侦手法,尽量避免回避涉外与政治相关的话题。他想用最新的技术革新天津警界,然而他从未想到,他回来不久就要面对这样的时局。
学生们的声音到了楼下,他听到一楼的警报被拉响了,留守局内的十几名值班巡警冲了出去,组成了围墙,将学生们阻挡在外。学生们的口号,混杂着警察们的呵斥声交响呼应。
方剑持迷惑极了,眼神失去了破案时的自信和光彩。
他想起自己回天津前在远洋号上立下的誓言,要成为天津市最有名的神探。他渴望那些难解的谜案,渴望凶悍的罪犯,渴望黑暗的真相。
他被任命为侦缉总队队长已经两年多,破获过命案三十六起,审讯过一百五十多名嫌犯,亲手枪毙过十几名杀人犯。但他们不是打架斗殴的流氓,就是打家劫舍的匪贼,方剑持始终觉得,自己在尽着惩恶扬善的警察本分。
而他第一次对这个问题有了疑惑,是去年年末施剑翘女侠刺杀孙大帅案,他带着稽查队采集脚印、询问口供,总算锁定了嫌疑人去处,可还没等他开始调查人犯,对方便先行一步,主动投案,还自告奋勇跟记者们讲述了自己为父报仇的心路历程,换来了万千民众的钦慕与同情。
在方剑持看来,杀人者诛,是非黑白,是那么清楚不过的事情,他不明为何那么多人却会站在杀人凶手的一方。
时至今日,诸如“我中华女子独立意识之觉醒”、“小女子为父报仇,大孝心感天动地”之类标题的新闻,还不时盘踞在大工报、时悟报的重要版面。而作为案件的侦破者,亲自抓捕凶手归案的侦探,却连一篇提到他名字的正经报道都没有。
想到此处,方剑持默默叹了口气,随手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当此乱世,侦破凶案究竟作何意义?”
父亲送他这支拜罗德水笔,写起来很是流畅,但结尾的那个西式标点符号、问号,却氤氲出了一个巨大的墨点——他似乎在那里停顿了很久很久。
就在这时,一名巡警冻的面红耳赤,突然冲上了二楼,敲响了方剑持办公室的门。
巡警将刚刚发生在天津东站的那起谋杀案告知了方剑持。
“天津东站?什么时候?”
“一经发现,车站就马上派人来报警了,算上路程,不出一个钟头。”
“死者是什么人?”
“一个男人,五十来岁,看打扮,像是机关公职人员。”
“现场可有目击者?”
巡警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一时不知怎么组织语言,似乎难以说清。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吞吞吐吐地——
“来报警的是车站值班警员,他说有件事很是奇怪——死者明明是被人拿刀捅死的,可雪地上却没有脚印。”
“密室谋杀”、“无足迹杀人”、“不可能犯罪”一系列常在他看的各种推理小说中才出现的词汇,开始在方剑持脑中排列组合,跳跃舞蹈,方剑持适才还黯淡的目光,突然又明亮了起来。
“什么脚印也没有?”他兴奋地从几乎椅子上弹了起来。
“有……可也不算……”
“究竟有还是没有,这很重要!”
“举报警的同僚说,尸体附近是有两排脚印。但怪就怪在——只有往里边的,却没有往外边的。”
“什么里面外面?”
“哎呀总队长,我可不赛你那般聪明脑袋,我说不清,再说我也没见过,我就是传话的。”
不到两分钟的问答,那位小巡警还没有把身子捂热乎,方剑持已经基本确定,这是一桩真正的谋杀案,既不是打架斗殴,也不是匪徒抢劫,而是他从警两年来,最需要他智慧破解、充满着悬念和诡异的、他期待已久的——谜案。
他的日本布警服被祝福洗了,此刻还在炉子上,尚未烘干。他顾不上那些,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提起那件厚重的熊皮大氅披在身上,那起那把他心爱的六发左轮手枪,大步往外警局外走去。
“祝福,马上集结人手,封锁整个天津东站,从现在起——不能有何人离开!”
此刻学生还没有散去,副局长和司令部的一名营长已经结束了会议,此刻正在对着学生群们发表着一番不痛不痒的讲话,试图劝服学生们“学业为重”。雪球和烂木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像暴雪一般砸进来,几名专门挑选出来的身材高大的巡警,会不时举起木盾帮两位长官抵挡。能看到,副局长的右眼被砸了个乌青,营长脸颊也挂了彩。
副局长刘崇礼顶不住了,一路小跑从门口开溜,正好遇到方剑持刚从楼上下来。
“命案?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哪门子的命案?”刘崇礼用仅剩的左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方剑持。
“这案子有蹊跷。”
“方剑持,你看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种小事随便派个巡警去解决,你个总队长去参和什么?”
“小事?刘局长,您可是天津市公安局副局长,这话可不该从您的嘴里冒出来。”
“方剑持!你才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怎么跟上司说话?”
“侦缉队负责所有刑事案件侦查,我作为侦缉队总队长,不觉得我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你还知道你是总队长?!总队长是制定侦查计划,不是天天带着人和现场死人打交道的。你要组建新式侦缉队、要成立实验室,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我能不能求你,每天好好在局子里带着,喝喝茶,接受接受报社采访就可以了!不要再参和那些无关的案子了!”
方剑持英吉利留洋归来,无疑是天津市公安局的一张活招牌,局里经常将那些宴请、招待的事交给方剑持,让他把他那些闻所未闻的刑侦技术,诸如指纹、血型、犯罪动机……当做天方夜谭一样讲给那些达官显贵,好帮他从市里博取更多的建设经费。
方剑持烦透了这一套,他只想破案,用那些刑侦理论,去破一些真正的大案子。他知道和刘崇礼硬碰硬,刘崇礼只会拿出他爹来压他。
“我的意思是,您如何确定这案子和上午教堂的事没有关系?万一死的人至关重要呢?以现在的局势,随便都有可能闹出国事纠纷?”
“你的意思,案件有可能是连环案?”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会和日本人有关?”
“我当然也不希望如此。”
刘崇礼想到最近和日本人签下的那几份协定,顿时哑口无言。
“今晚八点在福禄林大饭店还有一场记者招待会,有许多外国记者会来参加,我希望你重视一些,千万不要迟到。”
方剑持无奈地看了刘崇礼一眼,从兜里掏出一份清单。
“这是准备筹建血型实验室的清单明细,刘局长,希望您也能重视一些。”
刘崇礼被方剑持噎得无话可说,方剑持见他没反应,将那清单直接塞在了他上衣的口袋中,转头就往外走了。
为绕开门口这波“枪林弹雨”,方剑持和祝福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了。雪很厚,两人的身手也都很利索,一切顺利。
祝福前往小白楼集结侦缉总队人手,往天津东站走去。而方剑持,则朝着和天津东站相反的英租界去了。
一月二日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祝福带着稽查队二十余名警察,将天津东站几侧出口全部封锁。他赶到的时候,雪刚停,火车站周围,白雪如整齐散落的香灰,没有一处特别的痕迹,而副站长李唐表示,在警察赶到之前,并没有让任何人离开过车站——今晚天津东站只有一班临时加开的列车,自北平开往上海,正点将于晚上八点抵达天津。知道这班加开列车的人并不多,而这么大的雪天,还执意要乘夜班车的人,必定都有着不得已留在这里的原因。
五点零五分,方剑持带着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英国老头赶到了天津东站的案发现场。稽查队的警察们认识他,说他是方剑持掏自己腰包聘任的洋仵作,祝福急忙纠正,那叫“法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