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烂赌的人不少。
天津的赌场分三流:
大街小巷路边,一木桌,一长布,甚或就地摆几个碗,放若干骰子,经过的,任凭土匪、娼妓、乞丐、流民,不分贵贱,给一分钱便能押个大小,抑或赌鸡、赌狗、猜石头,身上稍能卖上钱的旧衣帽、小物什,都能拿来赌——算末流。
售卖烟酒果子的大小商铺,前门进来是店堂,照常营业,后门一出往往有几间小厅,常伪装成寝室、餐厅的,待巡检过后,撤去装饰,便成了赌场,赌麻将、牌九、骰子,场内但凡押注的,便有茶水果子伺候,来的既有穿粗布长衫的,也有挂绫罗绸缎的,算是中流。
还有一种在豪华商场、舞厅戏院等名流云集之处,譬如劝业场的八大天,白天看上去是球场、影院、饭店,过了子夜,各有一条通道通至地下,里面装修的金碧辉煌,骰子牌九噼噼啪啪的碰撞声,轮盘呼呼啦啦的滚动声,扑克牌窸窸窣窣的切牌声,清脆悦耳。各个单位的局长科长,公司要员,富商巨贾往往是这里的常客。赌牌之余,还有免费的歌舞表演与珍馐美酒供人享用,这是最上流。
熊家二少爷常去的,便是这种上流赌场了。
二少爷熊鹏飞,今年二十八,是津门颇有名望的熊记木材商行家的二少爷。他生就一副好皮囊,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还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本最受父亲熊老爷子喜爱,可不知怎的,几年前突然就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没多久就从青年才俊沦落成了一个烂赌鬼,日日不修边幅,混迹在这些场子里。气得熊老爷去世时,家中所、有、产、业,甚至哪怕一只碗、一条狗,都尽数留给了大少爷鹏举。大少爷念及兄弟情,将熊鹏飞留在了家中,而这位二少爷,从此便彻底成了个寄人篱下、混吃等死之辈了。
打那之后,没人再看得起熊鹏飞,和他交往的,大都只剩下想从他身上白嫖赌资的赌友们。赢钱时候,别人还叫他一声二少爷或鹏飞兄,输钱的时候,便只叫他熊二了。
熊二说自己有一个梦想:你们知道津门的赌场分上中下三流,却不知三流之外,还有种“顶流”。那是租界那些洋鬼子开的,在废弃的工厂、回力球场还是马场,具体我也不知道,但听说,那地方只招待洋人和他们的贵宾,甭管你家趁多少钱,说不让你去,你便去不得,也找不到。倘若强行进去,保不齐还要吃枪子呢。这你们就该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了吧?他们这些人,赌的玩意儿都不一样,赌马、赌狗、赌枪,甚至还赌女人呢,反正你能叫得上名字的,都能赌,一场赌下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倾国倾城。这搁谁不想去瞧瞧啊。具体怎么个赌法?——老子又没去过,老子怎的知道?!反正多半也是输多赢少,十赌九输吧。等哪天老子能进去瞧瞧,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了。
十赌九输的道理熊二着实也懂,听到那些某某市长、某某局长一夜之间输光家底的新闻,他也跟着人起哄唾骂。可一赌起来,又什么都不管了。
最近一段时间,熊二常去八大天赌钱,还在那里结识了几位新朋友:张科长、王局长和李老板。几位彼此虽之算得上泛泛之交,于各自身世背景都不甚了解,但赌友之间总有种惺惺相惜,同在几个赌场之中混熟了,便称兄道弟起来。
这几位口味相似,都不爱玩轮盘扑克那些新花样,单就喜欢掷骰子,这正中熊二下怀。熊二总自称掷骰子方面的专家,随口便能说出许多门道,他在南开大学上学时学的是数学,那些概率论的相关学问,都被他用在研究赌运上了,看别人赌时,输赢在他心里清清楚楚,可偏一到他自己,那些学问就统统不灵了。张科长和李老板是三分赢、七分输,王局长则反之,赢多输少,至于熊二,几乎从未怎么赢过,自来八大天这几个月,一套大宅子都快搭进去了,他哥熊鹏举几次扬言要和这位亲弟断绝关系,熊二巴掌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脸上抽,一次次发誓求饶,他哥心又软了。
王局长是这里的常客,每次一来无论客人伙计,都会向他点头致意;而看到熊二,这些人的表情就不一样了,“嚯,熊二,又给王局长送钱来了!”。熊二“呸”地大吐一声,以示心中不服。那几位科长、局长,输钱给人,倒能算得上是官场人际往来,可自己家做木材生意,又轮不到这位管外事的官员关照提携,输走便是输走了。
话也说回来,以熊二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他家的生意,单只要他不去插手,已经谢天谢地了。
昨日是元旦,八大天天会轩戏院特地邀请了法国康康舞团前来演出,王局长给了熊二一张赠票,示意看完演出后便去一起大杀四方。熊二特意换上了件西装,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上去人模狗样。演出进行到一半,还没演到熊二最期待的踢大腿舞环节,王局长便催促着他往地下室摸牌去了。
地下赌场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因为没有外窗,也不设时钟,一进入便颠倒时间,如坠梦境。渴了有喝不完的名酒,饿了随时便能召唤服务生上来点心美食,还有免费的鸦片烟供人抽着,赌客们只需全心全意地在赌桌上享乐,不知不觉中散尽钱财。
熊二一进来,还没开始押牌便先吃喝起来,除却烟是绝对不碰,其他的各种西洋甜点、鲍参翅肚等等,他都一股脑地往嘴里塞,吃完了,他袖子里还能随时变出花生瓜子嗑起来。他边吃边赌,手不停,嘴巴也不停。每到开盅时,他激动得唾沫横飞,那神情,和蹲码头的地痞毫无二致。
这晚前半夜,熊二竟罕有地走运,连着几把牌押中,输得王局长咬牙切齿。可没到王局长扫兴回家,熊二就又连输起来,轮到王局长春风满面了。
待熊二一摸兜发现身上一分钱都不剩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过去多长时间了,只是觉得头晕脑胀、撑肠拄腹。王局长仍然兴致不减,非说下把绝对回本,催促着熊二继续压注,还带着熊二更换赌桌,说是改换运势。熊二被三说两不说,心里又痒痒起来,干脆豁出去,去柜台画押,又签下了一张两千块的欠条。
“大!大!大!”熊二这回孤注一掷,将所有钱押在了一处,此局要么回本,要么——还能怎样,熊二当时脑袋一空,什么也没想。
如此大的赌注将临近的几十双眼睛都吸引了过来,众人盯在筛盅上,等待着新的报纸头条诞生。他们或因自己同样的遭遇同情二少爷,希望他一局翻盘,扬眉吐气;抑或,落井下石,想看到他从少爷堕成穷鬼的那一刻。
正在此时,“啪”地一声,几十双眼睛面前一黑——赌场内停电了。
一名伙计匆匆出去问了一圈,回来喊道,“说是发电厂故障,全城都停电了!”
这时熊二才意识到,已经是二日的早晨了,他这日原本约了个重要的人去见,可赌到这关键的时刻,是断然不能走的。场内其他人也毫无离开的意思,他们或是自己还在兴头上,或是等着看熊二的笑话,一个个急匆匆地,催促着赌场把头尽快想办法照亮,恢复赌局。把头一边使唤暗哨盯住牌桌,避免有人趁乱使诈,一边叫小厮尽快去找蜡烛油灯来。
恰好前几日有个德意志魔术师表演剩下的蜡烛留在了戏院后台,服务生们用托盘拖着蜡烛,让赌场一切暂时恢复如常,庄家收回骰子,重新开局,却不知适才熊二已经趁黑,把个灌铅的色子偷偷给换进去了——这一招,还是他在路边的“末流”赌场,花了几好百块学费才学会的。
“买定离手!——开!”庄家高喊着打开骰盅。
刹那间,王局长的嘴咧上了天,熊二的脸抽搐起来,他“大大大”白喊了半天,那灌铅的骰子不知是失灵还是被人发现了,竟挑衅般地滚出了个“一”来。熊二像突然散了气的橡皮圈一般,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二少爷,欠款一共五千块,打算怎么付?”两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伙计,已经晃着欠条来到了熊二面前。
什么时候成五千块了?熊二眯着眼睛仔细咂么着两张欠条,头先一张三千的,自己的红手印清晰地扣在上面。熊二这才恍惚想起来,确实是大半夜自己赌的迷迷糊糊时签下的,加上后来的两千,倒一分没多要。
“老规矩,找熊鹏举。”熊二摇晃着悠悠地站起身子,用赌桌撑住他那身散骨,“不过他这个人好面子,要是不开门,你们就在门口大声骂,往难听的骂,过一会儿他保准一分钱不差都还给你们。”
熊二理理自己被汗水湿透的乱发和绒布面短袄,略恢复了些做人的清醒。
两名伙计大手一身,往他咯吱窝下一掏,将他瘦削松软的身子架了起来。
“二少爷,凭你这厚脸皮,你家大少爷还认得出吗?我看也就你这条命,在熊家还能值点钱。”
说着,熊二已经双脚腾空,像只风筝般被人拖出了赌场。看热闹的人哄笑着,这场面他们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