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被押送到仓库关守了起来,那里的货被打成了木箱,堆得满满当当,李唐被绑在一只货箱上,一动也不能动。
方剑持坐回到了椅子上。他破例点了一根烟抽上了,经过了李唐这番变化,他的信心也消失殆尽。怎么会有一桩案子如此难办,即便一切逻辑都成立,凶器口供都摆在面前,却仍然无法令人做出决定。
“这王八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剑持想着,不自觉地用手狠狠锤在桌子上。
“咚”地一声,仍酣睡在旁的关宝宝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喷嚏,见这无聊的审讯游戏还没有结束,又换了个姿势,倚着椅子继续睡了。
熊鹏飞蹲坐在原地,托着腮帮子,苦思冥想,在他飞身去从李唐的手里夺取刀子的时候,李唐趁机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不必担心,不到最后,我不会轻易放弃。”
他从审讯室逃出去时,收到了“猎鹰”的讯息,从位置来看,正是站长室发出的。联系李唐今晚的举动,他已经认定,李唐必定就是“猎鹰”本人。但他想不明白,“猎鹰”为何要杀人罪名拦在自己身上,又为何要将自己亲手破解这个案子?倘若“猎鹰”的确就是凶手,那么,那个失踪的小贩,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私家侦探,你怎么看?”方剑持突如其来,打断了熊鹏飞的思绪。
熊鹏飞伸了伸懒腰。
“我啊——没看法,既然凶手都认了罪,凶器也找到了,还不结案做嘛啊?就像那个谁说的,这车站里啊,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丁点小秘密,反正左右和案子太大没关系,随他去吧。何必非要把人家都扒光看清楚呢。”
“看来你也听出李唐的口供有所隐瞒。”
“隐瞒却未必不是真相。甭管他们是走私还是勒索,这不是你缉查队今日该调查的事。我看咱二位该结案的结案,该继续找人的,继续找人,别再继续浪费功夫了。”
祝福一听也立即配合道,“队长,他说的在理。凶手已经认罪,车站里的事情,留我继续处理就好了。刘局说了要你八点去福禄林参加记者招待会,现在都九点了,您总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刘局?”
“结案结案!结它妈的案!”方剑持一脚踢向桌子,本就松动老旧的木桌被踢得摇摇晃晃,几乎散架,马灯被推落在地,当啷一声碎裂一地,火花和着玻璃渣四溅,房间内顿时陷入了黑暗。
“你们难道听不出,李唐的口供明显是在袒护谁吗?那个穿灰色长衫的人,必定就是他的同党。为什么他说不出自己行凶时的动作?他如何知道有人穿了灰色长衫?还有杀人动机真的合理吗?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难道在你们看来,警察只是用来提交结案报告的吗?!”
祝福从没见过方剑持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几乎一刻也不敢在屋里呆着,急忙跑出去,说是再去找一盏马灯。关宝宝也被方剑持的声音吵醒了,他一溜烟地跟在祝福屁股后面跑了出去,说是要小解。
漆黑的审讯室内,只剩下方剑持和熊鹏飞。
“老方,我理解,你不愿和公安局那伙儿吃干饭的同流合污,要把案子里外里查的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可我想问你个问题——你认为,凶杀案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是警察的职责所在,有什么意味不意味的。”
“可你除了是个警察,还是个人,是个天津人,中国人,是你父亲的儿子,是你妻子的丈夫,你儿子的父亲,一个人的死你可以追究到底,可许多人的死呢?该如何追究?”
“你到底要说什么?”
熊鹏飞叹气,如果此刻不是伸手不见五指,方剑持能看到他脸上挂着难言的惆怅。
“你有没有想过——李唐抽屉里的货运记录单里,那些王先生、李先生、赵先生,他们到底在运什么?”
“记录单我看过,煤矿、木材、粮食、棉麻、马匹……”
“方剑持,煤矿、木材、粮食、棉麻、马匹这些东西,警卫司令部有必要特地在货厂设置岗哨吗?”
方剑持哑然。
“老方,你的确是个优秀的警探,但却不是个合格的‘官’,但凡对官场再多了解一些,你都不会这般回答。”
“你个私家侦探,又能有多了解?”
“我啊,没少跟那些家伙打交道。告诉你吧,货运单里面藏的,都是钱——金子、古玩、字画,都是那些官老爷们最喜欢的东西。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些王先生、李先生陈先生们,都是咱们天津卫的鸭子!他们已经听到了开战的风声,在那些傻学生们还在为了国家呼喊奔走、流血牺牲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开始搜刮、转移、发国难财了。
老方——快打仗了。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在这里,甚至可能是你和我,你觉得到那个时候,铁架桥上的死人是谁杀的,还重要吗?”
熊鹏飞的话如万把利刃插入了方剑持的心脏,他想靠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在天津闯出一片天地,实践那个不合时宜的改革梦想,可在这个问题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的那些理想抱负,何尝不是对这世道乱象的逃避,而自己的坚持和执着,在这个命题面前,又显得多么幼稚而荒谬。
衬着月光,火柴被划着了,方剑持又点了一根烟,闷头吸着。
他向来最喜爱谜题,最擅长解答,可是现在,他无法找到满意的答案。
突然,柜子里传来“咚”的一声,方剑持和熊鹏飞都吓了一跳,熊鹏飞猛然想起,那个瘌痢头罗福星还在里面关着,难道已经醒了。方剑持已经掏出了枪,瞄准了柜门。
一旦柜门打开,他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就在这时,窗外嗖嗖几声,几簇烟花射向了空中,发出叭叭地几声响,这烟花又少又低,着实算不得精彩,但方剑持还是好奇地看了出去,“奇怪,这时候放什么烟花?”
“兴许是为过腊八吧。”熊鹏飞随口说着,脚却故意往凳子脚、墙角轮番踢过去,制造出一些相似的“咚”声,接着他就大叫起来,“哎呦!什么东西啃我脚趾头!是不是有老鼠!老方,你听着了吗?我怎么感觉往你那边去了?”
方剑持下意识往后一闪,却又觉得有失体面,轻哼了一声。“大惊小怪。”随即将枪收回了腰间。所幸,柜子里那人再未发出声音。
祝福拎着两盏马灯从外面进来了,他手中领着关宝宝,两人冻得一个劲儿地斯哈着。
方剑持问祝福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祝福说,贵宾室那个之前要找刘局长告状的乘客,那个“小舅子”,适才去站台等车时,把他那口随身携带的大箱子给弄丢了。找了半天也没结果,李唐偏又不在,一看到祝福,便嚷嚷着要报警。祝福说先请示一下总队长再跟他答复。
“净会添乱,你告诉他,我这会儿没空,他要报警,去找那个派出所孙所长。”
方剑持说着,从祝福手中接过了一盏灯,他挑亮灯芯,走到熊鹏飞面前。
“你的问题,我不知道如何解答。但我就是警察,至少现在,我还是该做警察要做的事。黑暗无处不在,我无法关照到所有人,但至少,我能保证,在这个车站,不会有任何人无辜枉死,也不会有任何人逍遥法外!”
熊鹏飞看着方剑持如刀削般的脸,觉得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简直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不愧是你,老方!此时如果有人说自己要做太阳,照亮全世界,我大概觉得是在吹牛。可有人说,自己要做一盏灯,照亮一间审讯室,我反倒有些佩服了。要知道这世上总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在黑暗处,哪怕只有一盏灯,也足以为那里的人祛除恐惧。”
熊鹏飞接过方剑持手中的马灯,提起来,用灯火照亮了两人的目光。
“只可惜,做一盏灯,到最后常常便是油尽灯枯。”
“关宝驹,想不到你的狗嘴里,还能吐出些人话来。老子就算油尽灯枯,也会把凶手揪出来。”
“队长,你们在说什么?”祝福提着另一站马灯走了过来,“什么油尽灯枯?这里明明有两盏灯,一盏灭了,还有另一盏能用呢。”
两盏马灯彼此辉映,狭小的审讯室,仿佛在瞬间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