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罪人
李斯坦2024-01-31 10:274,012

  “没想到,看起来柔软又肥胖的腹部,刀捅进去的时候,却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到现在想到那个画面时,我还是感到全身汗毛战栗。”

  李唐说着,问方剑持能不能让厨房给自己送一份牛排来,自己这辈子都还没吃过牛排,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方剑持想想,让祝福去食堂找林宝,端了一份今天剩下的牛排。

  “好好说吧,说完,我会给你时间品尝的。”

  李唐点点头,他不安地垂着身子,搓着手,脊背高耸,躬得像一头正在耕种的黄牛。

  “说起来有点长,恐怕要从我少时讲起了——

  我从小就是个胆小鬼。

  少年时常与饥荒相伴,那种光景下,到处是弱肉强食。家中三十多亩薄田,都在那当口,被人用粮食交换,给强霸了去,父亲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死了。我去给父亲报仇,却被人拿鞭子狠狠抽了一顿,还把我辫子给剪了。那之后我怕了,再也没了复仇的打算。那时我只盼着自己尽快长大成人,习武,做个侠客,锄强扶弱。

  可我终究是个懦夫。

  母亲改嫁给了继父,继父很是厌恶我,常用各种法子折磨我,让我做苦工,不给我吃饭,冬天让我光着膀子在门口跪着,还经常整宿不让我不睡,给他磕头叫他爹。他也常折磨我母亲,我恨他入骨,总想杀了他。

  我拿着刀到了他房门口,看到他和我母亲的床笫之事,当场便吓傻了,心中只剩下一个‘杀’字,于是悄声推了门进去,拿着刀便对准了他背后。但当时我的手一直抖,怎么也使不上力了,他转过头,裤子都没提,一脚就将我踢到了门边,我头撞在门槛上,破出个大口子,鲜血直流。他只是不停骂我,说要杀人,应该找把锋利的刀,那种砍柴用的钝刀,只能伤了自己。

  我胆小如鼠,扔下那钝刀就跑了,从此再也不敢正眼看他。

  后来北洋部队到我们县征兵,年轻力壮的都去当了兵,我又像缩头乌龟一般,和继父与母亲一起躲到了乡下。乡下和我同龄的年轻人,每天都在吵闹着要革命。可我天生没有半分勇猛,只好花心思在学业上,并努力讨先生和继父的欢欣,先生对我宠爱有加,举荐我去县里读书,继父见我成绩出众,便出钱供我去上海读交通学堂。

  我那时终于发现了当懦夫的好处,也尝到了当懦夫的甜头。

  交通大学毕业后,我分到唐山铁路局工作。刚开始是在机械厂,每天看着那些机器冒着白烟,活像几头野兽一般,总觉得十分凶险,便申请调到了东站工作。这里远离官场,不必因为前途担惊受怕,而讨好乘客,正是我所擅长的工作。

  许多人觉得,我堂堂交通大学的高材生,却在车站做站长,十足大材小用,继父也说我窝囊,天生奴才命。可这也没法子,我天生便没胆子做大事,只想好好活着,做点能让人高兴的小事。所以只要能让老站长高兴、能让旅客们高兴的事,我从来不会拒绝。货运单的事便是如此。

  明明这事神不知鬼不觉,能让大家都高兴,何乐而不为?可偏偏就有人存心喜欢令人不快。没错,我说的便是老胡。

  老胡就是铁桥上那家伙。我的确不知道他叫什么,又是谁,只知道他姓胡,为陈先生办事。陈先生应该也是个代号,想知道,只能请你亲自去问老站长了。

  老胡近半年来,每隔一两个礼拜都会来车站一次,替陈先生送货。往常,他点清数目之后,便就离开了。

  今天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找到我,说货不对,要替陈先生查近两个月的货运单。可那货运单上又不止是陈先生的货,岂能让他随便看了?我当时正在扫雪,怕他声张起来让站上其他人听取了不好,便约他到值班室私谈。

  谁想到,那家伙不知从哪儿伪造了一份电报,声称是发往车站过程中被截获的。他污蔑我是共党分子,借着货运走私,为共党提供活动资金。我在机械厂的时候,的确参加过工人运动,可‘共党’二字却不是闹着玩的。他要是向上告发,纵使清白之人,审讯下来,也难逃污名。

  但我知道,他之所以私下找我,必定是有心要挟。我让他开出条件,果然,他狮子大开口,想私吞这批货,还要我对外谎称,是货丢了,事成之后,要和我五五分账。可我心中很是疑惑,东站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我没和他讨价还价,只说先带他去货厂看看货的内容。

  可我是懦夫、是窝囊废,哪有胆子为了五五分账扣别人的货。我怕极了,既怕他告发污蔑,又怕扣人的货被发现,我左右为难,越想便越是愤怒。世上有人在尽力满足他人,愉悦他人,却也总有人,不断令所有人如鲠在喉。我百般考虑,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这样的麻烦,不该存在在这世上。

  我带他往二站台去,想找个候车室看不到的地方干掉他。

  穿过高架桥的时候,我一直跟在他后面。

  我毕竟从来没有杀过人,一直胆战心惊,犹豫彷徨,心想不然还是算了,大不了这站长不做了,收拾东西回老家,一了百了。

  可这人,终究是该死。

  他走到桥中央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跟我说——‘李站长,你真是个好人。’我当时愣了,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是专程选在我值班这日来的,就是知道,我这人最不硬气,经不起吓唬。

  他不说这话也就罢了,他说完,我想也没想,刀就往他腹部刺过去了。

  他死了以后,我更怕了。当时桥上都是积雪,我怕有人会沿着脚印找到我。我停在那里想,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就是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在哪里看到过这么个法子,可以迷惑调查。于是我脱了鞋,沿着脚印倒着走了回去。

  站舍内一个人也没有,我立刻跑回值班室,将鞋和沾了血的外套都塞进炉子里烧掉了,将刀藏在了抽屉里,锁了起来。我怕我离开太久,其他人会发现我没在扫雪,于是立刻回去和与们汇合了。

  再后来尸体发现的过程,你们都知道了。

  方警官不愧是留洋归来的警探,我好不容易才想出的逃离现场的方法,被您这般快就破解了。想到您终究会发现其他真相,我就害怕得不得了。请尽快了解这一些,结束我心里的恐惧吧。”

  李唐的语气始终平静而温和,仿佛不是在承认自己是一起杀人案的真凶,而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全然无关的额故事。

  祝福如数记录下了李唐的口供,在最后写上了“认罪人”三字,等待着李唐在后面签上名按上手印后,便可押送回公安局收监,等待核实了。他虽然全程并没有说什么,但迅捷的动作和紧皱的眉头,无时不在催促着方剑持尽快解决案件。

  可方剑持一把推开了认罪书。

  方剑持根本没兴趣听故事,他一直等待着李唐交代,如何杀死对方,如何处理尸体,又如何逃离现场,隐藏身份。可李唐的认罪口供,显然在这些关节处都做了隐瞒,让整件事听起来合情合理,却又无比含糊。

  方剑持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认罪——

  “究竟怎么杀的人?具体一点,站起来,演示给我看。”方剑持说着,从旁递去一张折成刀状的纸,塞进李唐手中。

  李唐的手在颤抖,他颤颤巍巍提手挥了几下,手中的纸刀就掉落在地。

  “我实在不敢再想,到现在都在强打着精神。”

  “那你动手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

  “铁路制服。”

  李唐说着,手下意识地转了转里面白衬衣的袖口。方剑持一把抓起他的手,看衬衣的袖口,确实沾着血迹。

  “外套沾了血,我换了备用的,但衬衣就这一件,我本想这里很隐蔽,应该不会被发现。”

  “那么,那件灰色长袍,究竟是谁的?”

  李唐突然一愣,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供词中,忽略了这个重要问题。他犹犹豫豫了半天,显得难以回答。

  方剑持冷笑道,“是那个小贩吧?看来你认识他?”

  “他叫侯双贵,外号猴子,常年在车站外摆摊卖炒货。车站的人都认识他。”

  “他的真实身份呢?”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该知道,他并不是普通的小商贩。”

  李唐沉默了,方剑持认为,是默认。

  “他后来去哪儿了?你若是在现场,不可能没看到。”

  李唐继续沉默。

  方剑持站起身,将油灯提了过来,贴在李唐脸上。灯火熏得灯罩发烫,李唐下意识“嘶”地叫了一声,立即躲开,方剑持抓住他的头,又将他的脸贴上了。

  “李站长,在发现凶器之前,我都一直信任你,尊敬你,我希望你也如此,不要试图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打发我。”

  “杀人是砍头的死罪,我既然敢认,也无所谓再隐瞒什么。你如果不相信,可以让人去搜查一下候车室的火炉,死者的那条蓝黑格子领带我本想在那里烧掉,奈何炭火不足,可能还剩下没烧烬的部分。”

  方剑持立刻让祝福去候车室查看炉子,没一会儿,祝福就将一团烧剩的领带捧了回来。

  “你为何要烧这领带?”

  李唐全然没有解释,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任凭方剑持如何劝诱、威胁,都只是顺从而局促地低垂着头。

  方剑持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就算还有许多秘密,却绝对不肯再吐露了。

  祝福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将那认罪书拿到了李唐面前,“既然认了,按手印吧。”

  李唐点点头,抬起手,从祝福的手中接过纸笔。

  “等等!”李唐的笔还没下去,方剑持就打断了,“我答应过你,给你留出时间吃牛排。吃完再签吧。”方剑持说着歪头,让祝福将牛排端到了李唐面前。祝福不大情愿地托起牛排,将刀叉递到了李唐手中。

  李唐手上戴着手铐,艰难地将刀叉分开,切割起来。

  兴许是剩的牛排太冷,李唐咀嚼的很慢、很用力,祝福在旁不住地催促,方剑持却展现出难得的耐心。

  “仅就杀人案来说,只要凶器、动机、嫌疑人认罪画押齐全,从程序上已经可以逮捕你了。李站长,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的目的,但很遗憾,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混日子的警察。这起案子,我一定会查清所有的事,既不会放过真正的凶手,也不会让人随便冒领罪行!看你吃东西时,手也不抖了,那我们就继续吧——”

  李唐顿了顿,点点头,咽下最后一口牛排后,看向方剑持。

  “方警官,你的确是个认真负责的好警察,天津有你是它的福气!”

  说完,他手中切牛排的餐刀突然便往自己颈部刺去,方剑持大惊失色,立即伸手上前阻拦,可他离李唐还有数米远,根本补救不急。而就在那刀几乎刺入他喉咙的瞬间,熊鹏飞一个飞身上去,将李唐连人带椅子,一股脑扑倒在地,他右手紧紧地钳着李唐的握刀的手,左手缓缓地将那把锋利的餐刀拔了出来。

  “你疯了!”熊鹏飞大吼道。

  方剑持推开熊鹏飞,一把抓起李唐,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案子,只有本官有资格结案!”

  这一拳方剑持用了大力,李唐当即两颗齿掉脱落出来,满嘴是血,他浑身颤抖,一时半刻无法说出话来,祝福急忙上前,用绳索将李唐的手紧紧困牢。

  李唐这时才又恢复了那低眉顺目的姿态,任凭口中的血不断向下滴,染红了他那件白衬衫的衣领。

  鲜血,映着方剑持的眼睛,他仓惶而狼狈地退后了几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他的眼睛,和鲜血一样红。

  “死,哪有那么简单?!——就算你死了,本官也绝对把这案子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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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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