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和熊鹏飞一起赶到了值班室,看到这满目的混乱,头顿时都是嗡地一声。
门锁完好,是用钥匙打开的,窗户大开,向下便是站台侧边的空地,堆着几簇雪堆,已经散乱了,显然人是从窗户跳下去逃走的。这时不少乘客都去站台上等车了,加之站台昏暗不堪,混入其中,决计不会有任何人发觉。
屋内到处是翻找的痕迹,柜子里有几盒新茶被扔得到处都是,其中一盒仙毫是新拆开的,看来便是林宝拿去给艾伦他们三人煮的。窗前的书桌有三个上锁的抽屉,分别是站长和两位副站长的,全部被撬开了。最上抽屉里有老站长的工作笔记,方剑持简略翻看,记录着当年天津东站搬迁和翻修的进程,日记最后有个信封,上面标记着数字,似乎是老站长的私房钱,此刻已然空空如也。
再下两个抽屉里,另一位副站长准备送给夫人的金耳环,已从首饰盒中消失不见,李唐抽屉中倒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但所有文件、书信,都被逐一翻了个来回。
“这绝不是一般的贼子。若是为钱,去摸贵宾室中那几位的行囊荷包,必定远胜于这些铁路工人。”
“说不是为了钱,却又顺水摸鱼,贪得无厌。”
说到这里,方剑持猛地想起了个传说。说两年前天津卫来了个贼王,凡他看中的宝贝,甭论你怎么藏怎么躲,他都如探囊取物一般,三天之内,说不见便不见,连带着周围七荤八素,凡值点钱的,都一并没了,最后只在房中最醒目之处,故意留上件见不得人的物什,或是欠条、当票、女士文胸、狎伎收据…以示嘲弄。若说他偷盗技艺高超,也不至于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声,这人奇就奇在专挑有钱有势的偷,两年间光顾了一十二位局长部长科长家,在天津卫轰动一时,自此被那些江湖小绺们奉作了“贼王”。
外贸局王局长太太还曾亲自邀请方剑持到家中调查,可除了卧室保险箱被翻了个底朝天,门窗竟毫无破坏迹象。方剑持调查多日,根本毫无收获,后来这案子就突然被刘局长给叫停了,说是要保这些局长部长科长们的脸面,既然丢的都是些身外物,便别再声张了。
这事情本到此就平息了,可前不久,巡警们在个戏院中抓到了个扒窃的小绺,竟趁着一场大腿舞的表演把座位上几十号人物的皮包扒了个一干二净,局长评判其手法高明,认定此人必定是贼王“大块肉”本人。方剑持本不相信,执意要继续追查,可那小绺竟应了下来,把自己的过往罪状尽数招了,自此贼王案宣布告破。后来听说那小绺进了监狱后,竟广收门徒,颇受爱戴,准备刑满后在天津卫闯出一片天地。
方剑持这才明白,局长是为了结案,小绺是为了出名,究竟谁是“大块肉”,已经不甚重要了。只是没想到,自那之后,贼王也果然在天津卫销声匿迹,令方剑持匪夷所思。
眼前值班室的情形,和传说中“大块肉”的作风如出一辙,只是方剑持想不到,这位贼王何以会盯上李唐,又和这次的谋杀案有何关系。
熊鹏飞的震惊并不比方剑持更少,却又另有原因。自借助小推车混入车站之后,他就一直在站内寻找一个人和一件东西——完成老烟鬼交代给他的要事。可眼前的情形着实令他担心,感觉不止他一人在找“那个东西”,并且很可能已经先他一步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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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审讯室,两人都没有向李唐提起值班室内失窃的事。
方剑持将那把带血的刀扔在了李唐面前。
“祝福在你房间里找到的,你作何解释?”
李唐一直冷静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有些僵硬和抽搐,他刻意装着平静,可喉头的抖动仍然在随时暴露着紧张。
“一把刀而已,怎知就是凶器?”
“这上面有血。”
“这是厨房的刀,兴许是宰了鸡、杀了鱼,沾上的血。”
“知道你会抵赖,我适才回来前便问了林宝,他说之前乘客多的时候,有专门的厨师烹制三餐,提供乘客和乘务人员,可后来改成了送餐制,刀具都被收进了厨房的工具箱中,平时放在橱柜内。”
“那又如何确定,刀是我的,血是死者的?”
“知道你会抵赖,我适才回来前也去休息室问了艾伦女士,她对这把刀的尺寸进行了测量,锋刃的宽度与死者伤口宽度完全一致。而从刀刃上面血迹的新鲜程度看,还不超过一天,我查看了换班时间表,绝不可能是另外两位站长用过的。”
李唐沉默,他眼神飘动,低着头,酝酿着某种情绪,他不自觉看向一旁的熊鹏飞,熊鹏飞站在方剑持身后踱步,看上去没把一切放在心上,可手指却不自禁地在桌上扣着。
李唐最终还是把话又吞了回去。沉默,方剑持最痛恨的沉默,他忍不住上去一把抓起了李唐的领子,瞪视着他,恨不得将话从他的嗓子眼中抠出来。但他也知道,这位看似恭顺的车站长,但凡不想说,是什么也抠不出来的。
他又泄气般地一把将李唐扔回了座椅,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
李唐仍是沉默不语。
方剑持冷冷地问,“你抽屉里到底藏着什么贵重东西,为何上着锁?”
李唐突然抬起头看向方剑持——
“抽屉?”
“书桌自上而下第三个抽屉,写着个‘李’字的,是你的吧。”
李唐先是一愣,随即满脸疑惑,他脸上一直在酝酿的那股情绪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化作了愤怒。
“那刀不是我的!”
他语速突然加快了,熊鹏飞感到他身上突然萌生出了某种斗志。
“刀就是在你房间里找到的。”方剑持故意说。
“在哪里找到的?!”
方剑持也知道凶器绝不可能本就插在床板上,他只是想顺势诈出李唐的实话,却没想到引起了李唐这么大的反应。
“床板下面。”
“决计不可能,警官,肯定是有人进过我房间!”
熊鹏飞心中大惑不解,何以李唐突然态度大变,继而笃定有人进过房间。他仔细回想方剑持的几个问题,恍然。李唐本已有了想承认刀是自己的意图,可当方剑持问出“抽屉中有什么”时,李唐意识到,那把刀并不是方剑持从它原本所在的地方——抽屉里——搜出来的,那就意味着,一定有人在方剑持之前,碰过那把刀。
而刀却不是重点,让他突然激动起来的,是抽屉。
想到了这层,熊鹏飞突然打趣起来,“我说副站长,你好像对那抽屉很紧张啊?里面是藏着私房钱,还是姑娘送的手帕啊?”
李唐脸色难堪,支支吾吾。方剑持却更加肯定,抽屉里必然藏着极为重要的东西。却绝对不是那把刀。
有些事终归会暴露,暴露一部分,总比全部暴露要强。李唐斟酌了片刻,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是货运记录单。”
天津东站自从被警卫司令部征召作为临时军备场所后,就成了货运为主的车站。进出货厂装卸的货物,装车卸车后,一律需要填报货物清单。清单上要求记录货物的详细内容、数量和填装的车厢编号,并需要由每日当值站长签字,再在月末交由货运副站长李唐汇遍,同时抄送交通部与警卫司令部查看。这些定期的汇报看似重复且枯燥,可但凡有心人仔细核对记录单上每日货物数量和货厂内现存的货物,就会发现清单上的数目多了些水分,这微妙的差异极其不易被察觉,可年经日久,缺失的货物遍足够是一大笔了。
“想必你们把这些东西运出去也花费了不少功夫。难怪学生们怀疑你们替日本人偷运物资?!原来不只是替日本人办事,还有自己人中饱私囊?”
“这件事只有老站长,我和宋副站长知道,下面的人,一概不知。但就算我们三个,也没有这天大的胆子,更没有销货渠道。”
“你们在替谁办事?”
“不知道。”
“谁来提货,东西运到什么地方,你是经手人,怎么可能不知?”
“陈先生、赵先生、罗先生、王先生,各位先生……想必都是天津城里赫赫有名的人,我不敢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像今天来的那位,我们都是替上面的人办事,他替他的陈先生,我替老站长。至于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往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怎么提货?什么时候来?最近一次是何时?”
方剑持连续追问,可是李唐沉默了。方剑持知道,李唐知道答案,而那背后,必然是个不便言说的大人物。他不再追问,这条线只要一直在天津东站盯着,迟早能摸到蛛丝马迹,可这件事,究竟和值班室的失窃、和今天的命案到底有没有关联呢?
方剑持这才将房间里的情况告诉了李唐,得知记录已经被人偷了,李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对方一定知道了车站的事情,所以才杀人灭口。之后他偷走货运记录单,再将刀扔在值班室,这样就可以嫁祸给我了。”
“荒谬!知道了车站里的事?那该被灭口的,不应该是对方吗?房间里翻得乱七八糟,难道是为了藏匿凶器吗?!那显然是为了那份清单造成的,如若求财,又何故要杀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再说,命案是下午发生的,当时我们都在现场,值班室内并没有人,对方如若嫁祸,当时便有机会进来,何故要等到现在?其实,你刚才的反应早就说明一切了,我故意没有先告诉你有贼人闯入,说刀是在你床板下发现,你这是才极力抗辩,可见你早就清楚,刀不该在床板下,而是在抽屉里!——所以只有唯一的可能,刀是你自己收在抽屉里的。”
方剑持说完站起身,走到了李唐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在马灯的照耀下,形成一抹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李唐的身子。
他躬下身,既愤怒却又同情地看着这位劳碌的车站副站长,想为他尽量保留一丝体面。
“李站长,我想不出还有谁,出于什么原因,要连续撒谎掩盖自己今天下午的行动;想不出有谁能随意地获得天桥的钥匙,并对车站内的结构了如指掌,能随意进出;更想不出为何一把尺寸匹配的带血利刃,会如此恰好地出现在你的房中?种种一切,都在迫使我得出一个我不太喜欢的结论,但又必须接受——认罪吧,杀人凶手。”
方剑持在审讯中,对无数犯下罪行的人说过许多遍“认罪吧”,而他们或是继续扯谎,或是或是屈打成招,抑或是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方剑持本也以为,依李唐这样聪明的人,这场审讯将持久而艰难。
结果出乎他的意外。
伴随着九点钟声的敲响,李唐坐直了身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漠态度看着方剑持,和缓而低沉地吐露除了几个字——
“警官,我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