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老方,你太执着于证据了。证据,大多时候是侦探的宝贵凭据,但有的时候,也会成为凶手的作弊砝码。你的西洋侦探技术固然有效,可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反而会让我们失去嗅觉和本能。——眼前尽是迷雾,越担心看不清,就越寸步难行,反而忘了要去的方向。但其实,路就在前面,你只要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总会从这雾里趟出点光亮。至于什么事真正的路,在我看来,就是人心。每一场犯罪的背后,一定有歪曲的人性和恶意。一切的难题背后,一定有出题的人,这都是凶手故意留给解题之人看的。想清楚这些,答案就在眼前。”
唰唰几声,方剑持、熊鹏飞、祝福三人从审讯室先后夺门而出,疾走在站舍的走廊中,他们一个个眉头紧皱,眼含期待。祝福的手始终按在腰间,蓄势待发。
“他这会儿在哪儿?”
“应该在候车室。”
“队长,你们真确定是他?”
“不是确定,是除了他之外,别无可能。”
“这都是推论,我们并没有证据。”
“我们现在就去找证据。”
一出站舍,三人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尽管站台四周都挂上了马灯,可灯光微弱,站台上的一切都化作了一抹模糊的轮廓。三人只觉得插入了人群之中,周围时而传出混乱的抱怨——
“谁啊,挤你姥姥?”
“车没到呢,甭挤了!”
“看这天儿,车到不了了。”
八点之后,尽管乘客们已经默认今晚这车必定已经延误,却还是不甘心地先后来到站台上,盼着能有一丝转机,虽觉得冷,却又不愿意回到候车室去。信号员冯三从仓库找来了手电,以当做临时的信号旗使用。孟大梁和小江南被叫到了站台上,守在乘客们两侧,防止意外事故发生。列车员林宝和高德友打着手电,临时抱佛脚地检查着股道上是否存在障碍。雪时下时停,股道往西延伸,才除去不久的积雪又堆满了。盈盈的雪面映着月光,肃穆又孤寂。
候车室里,只剩下老太太坐在炉边烤火,火势微弱,小丫头想打开炉膛添些炭火,却不得其法。
李唐难得地没和乘客在一起,他不安地坐在候车室中,等待着交通局随时传回来的信息。他看老太太蜷缩着手脚,去贵宾室内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老人,随即从火炉边拿起火钳,将一旁煤筐中所剩无几的煤炭块,夹入了炉中。
“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长途旅行可是辛苦的。”
“老婆子心不诚,被佛祖降罪了。是该上一趟灵隐咯。”
“怎么不等开春天气暖和些呢?”
“身子不好,就怕是,熬不到那时候了。”
老人接过李唐递来的热水,笑着点点头,双手不断在陶瓷杯上摩挲着。她适才刚取出佛经,想趁安静默念片刻,行李还敞在一旁未及收拾,李唐看向那行李,除了几件随行衣物,便是佛经、佛珠,和个巴掌大的佛龛,别无他物。
李唐看着看着,心突然微微一沉。
“老人家,求神拜佛,便能助人度化心中恶念吗?”
老太太的手也突然停了下来,她放下杯子,却不看李唐,而是不自觉往身边那佛龛看去。那木制的佛龛显然是为随行携带,刻意制作得很小,但雕工精美,精巧至极,佛祖眉目低垂,半开半闭,栩栩如生,透漏出无尽的慈悲。
“佛虽然慈悲,却也不是什么恶都要去度化的,化不掉的,终究都会化作修罗恶鬼。我念佛,既是为了让逝者安息,也是为了让那些恶鬼,尽早落入十八层地狱中,不得往生!”
老太太颤抖的嗓音中,似乎隐含着一种巨大的力量。李唐听得不由得为之一振。
“您这话,我有些听不太懂。”
“听不懂就算了,老太婆也不是什么精通佛法的大师,随口胡说,别放在心上。”
老太太说完,捧起那尊佛像,闭目念念有词起来。
李唐起身去看那炉火,新加入的炭块迅速变红,李唐拿火钳一撩,碳灰飞出炉膛,化作带着火星的余烬,从李唐胸前飘过,李唐急忙一个后退,迅速拍打着火星,生怕这身新的铁路制服被燎出个洞来。很快,那炭火总算在炉内安生了下来,吝啬地释放起热量。
李唐关上炉门,冲老太太笑了笑。他的脸被炉火烤得通红,带着朴实的笑容,恍惚间,让老太太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她正想跟李唐说些什么,微微一侧目,脸顿时沉了下来。
“炭火是不是不足了?”
“别担心,足够撑到车到了。”
“炭火是不是不足了?”
老太太的声音故意放低了一些,目光看向煤筐,李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铁路制服胸前的扣子掉了下来,准时自己适才拍打火星时不小心弄掉的。他冲老太太微微一笑,急忙转身去捡那颗扣子,而就在这一转身之间,他一低头,身子突然凝固住了。他制服里衬衣的胸口上方,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血迹,他适才坐在老太太身边,她目光所及的位置,正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回过头,老太太已经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般,拿起佛珠默念了起来。
李唐急忙扯紧制服,试图遮住胸口那点血迹,可就在这时,方剑持、熊鹏飞和祝福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微微一个愣神,祝福的手已经擒住了李唐的肩膀。
“站长阁下,人是你杀的吧?”
李唐惊慌地挣扎着,对三人的突然出现表现出万分不可思议,当然,他的所有挣扎、分辩,被方剑持看做成是他整套的表演。
“你演得果然很好,连我都被你骗了。”
老太太在旁目光紧锁,默念着不知哪篇佛经,似是往生咒。小丫头吓得躲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息。好事者自贵宾室冒出了头,眯着眼端详着事情的来龙去脉。美国记者已经从站台跑了回来,迅速翻找着相机。还有小家说、列车员、古董商……轮番向候车室内张望。
未免引来更多的关注,李唐终究放弃了抵抗,他说他可以配合调查,但希望方剑持不要把事情搞大,更不要打扰到今晚的乘客。
穿过进站口的铁栅,穿过站台上茫然的人群,穿过站舍的走廊。最终,李唐被缉捕到了审讯室中,和熊鹏飞之前一样,被五花大绑在了一张硬木椅子上。
李唐平静而认真地听完了方剑持关于口供“矛盾”的分析,既不打断,也不辩驳,只是低着头沉思,偶尔点点头,像是在思索着对策。
熊鹏飞被方剑持允许听席审讯过程。他靠在后面默默地观察着李唐,奇怪的是,虽然他心中已然认定了凶手,却还是从李唐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令人安心的踏实。
等方剑持全说完,李唐长长舒了口气——
“你们的分析很精彩,像是一部环环相扣的推理小说。小说中的故事,总是很难反驳。可我的确没有撒谎。我亲眼看到了人影从桥上掉下来,我当时很慌,脑子里想的全是车站里出了事,对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早已全然不记得了。但我现在想来,之所以会记得那人穿着‘灰色长衫’,大概是因为当时那个人影掉下来的时候,隔了一层蒸汽,灰蒙蒙的。我心中将那人认定做了嫌疑人,所以后来方警官问起那个穿长衫的人,我便想到了那个灰色的人影。至于李大兴看到的,我的确没有留意,当时一心担忧乘客们出乱子,根本没心思注意周围的情况。至于他看到的是谁,我更加不知道了。这个车站内,很多人都没有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梁丽珍,她整个下午都鬼鬼祟祟,不知所踪,郭走八和孙大头,除雪的时候也是说不见就突然不见了踪影,等我发现桥上有问题时,他们才匆匆忙忙赶过来。检修工黄良玉,说是一直在货厂做检修、货车司机沈松把车开到货厂后,也不见了人影。另有那洋鬼子,那个拍电影的小胡子,那带大金链子的金老爷,哪个不可疑,哪个又能排除在外了?
方警官,指控杀人,总该有证据吧?我衬衫上的血吗?这是我自己的血,是跟那些学生交涉的时候,不知道被谁用皮鞋扔到了我头上,使我鼻血横流,为了维持站长的体面,我只能趁人不注意用衣服抹去,但林宝当时就在我身边,完全可以为我作证。其余的我也没必要过多证明,现在是你们怀疑我,不应该由你们向我证明我有罪吗?你们能拿出我是凶手的证据吗?”
李唐语气始终很平和,表情也一如既往地谦逊有礼,可方剑持却感到了某种极不舒适的挑衅。他不知道李唐这么说算不算是承认自己就是凶手,但却能够感受到,这位副站长做的一切,都带有某种更复杂的目的。
“证据很快就会有的。至今为止,我也没有在站台附近找到任何可疑的凶器,凶手应该还没有时间处理掉它。站长值班室是你们两名副站长和站长共同使用,现在只有你身上这一把钥匙可以进去。你不是凶手的话,敢让我进去调查吗?”
“我愿意配合。但是说巧不巧,五点多时林宝说想给那位验尸官煮些热茶,我前阵刚得了一批上好的仙毫,就把钥匙给了他让他自个去取。那之后他一直忘记把钥匙还给我,等收拾完餐具才突然想起来,钥匙已经不见了。林宝做事规矩,从不乱放东西,我相信他说的,一直将钥匙揣在怀中。所以我怀疑,这车站里进了贼。”
李唐说着,目光偶然望向了酣睡中的关宝宝。
过分的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钥匙是被李唐故意弄丢的,也更让方剑持认定,李唐的值班室中,必然藏着极为关键的线索。方剑持立刻吩咐祝福前往站长值班室,无论是破门还是破窗,必定有的是办法可以进去。
可祝福刚爬上二楼,来到值班室门外,却发现站长值班室房门大开,那把遗失的钥匙兀自插在门锁之上。待祝福将马灯点亮,更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了——屋内一片狼藉。所有的抽屉柜子都敞开着,被翻了个底朝天。床单、被褥也凌乱地卷成了一团。而露出的床板上,赫然扎着一把尖刀,刀刃上沾满了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