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刘家胡同,是底层老百姓杂居之处。
熊鹏飞沿着胡同小路,一路踏雪、走街串巷,好容易找到了胡同附近的一处背街,他环顾四周,看无人跟进,便一头钻进了一间没有名号的小烟馆中。
馆内一片相连的土炕,铺着简易残破的竹席,上面密密麻麻地躺坐着吞云吐雾的瘾君子们,仿若一座座云中枯骨,他们时而发出凌厉的咳嗽声,证明着自己尚有气息。云雾中,掺杂了大量杂质的、泛着恶臭的劣质烟油,不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在这里,他们暂时忘却了累日的贫困和疾病,享受着人生最后的极乐。当烟虫吸食尽他们的最后一滴骨血,那些真正的尸骨,就会被馆子里的伙计拖出去,扔进海河,被更藐小的鱼虾分食。
最近因为海河结冻,那些尸体被草草地用草席卷了,一股脑地被扔在后院的雪地中,冻的邦硬。
连地痞都极不愿来这里找茬,更别说巡警了。于是,这里成了熊鹏飞的自由地,哪怕赌得连裤子都输光了,来到这里,都不会有人怪责他半句。
熊鹏飞身无分文,用他那件上海培罗蒙定制西装,在柜上换了一袋普通旱烟,一个劲儿地往里钻。他找了个没人打扰的角落,脱了鞋,敞开衬衫扣子,斜倚到了土炕上,将烟暂放在一边,随即眯眼小憩起来。这通宵一晚的折腾,令他精疲力竭,只有这里,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酣睡之际,一只干枯的老手来回摸索着,伸到了熊鹏飞脸边,在熊鹏飞眯着的眼前晃了晃,确定他已经睡着了,忽地一抓,将那柄烟杆给夺走了。熊鹏飞忽地惊醒,随手摸过身边一只火石,要往那人身上砸去,那人一把抓住了熊鹏飞的手。
“是我。”
声音沙哑的像是从地底传出来的。一个佝偻着脊背,身形消瘦的中年男人,端着烟管,拼命地咗着烟嘴。
这老烟鬼,是熊鹏飞的老朋友,自他还不抽烟的时候,熊鹏飞就认识他了。
“还没死呢。”
“就快了。咱俩好久不见。”
“要不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收,这鬼地方,打死老子老子也不愿意来。别抽了,这烟可是老子拿西装换的,老子自己还没抽呢。”
熊鹏飞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没有去夺那烟管,任由那烟鬼抽着自己的烟。
“我就快死了。我死以后,身上这大褂,送你,比西装好看。”
说着一阵咳嗽,熊鹏飞不禁转过身,张开眼睛往那人看去。刀削一般的脸,黑沉着,身上瘦的和骷髅几乎毫无二致,破旧长褂在他身上空落落地荡着,像只活鬼。
“嘛晦气玩意儿,老子不要。”
熊鹏飞说着,手往西裤的兜里掏着,取出那枚西洋筹码,扔给了老烟鬼。
“你不是说,一直想去西洋赌场瞧瞧吗?”
老烟鬼捡起筹码,眯着那双混沌的眼睛仔细翘着,呲起一口大黄牙笑了起来。
“二少爷真有本事。”
老烟鬼看了看,又将筹码还给了熊鹏飞。
“我就快死了,用不上了。你好好留着,兴许有别人愿意出高价钱买去呢。”
“快死了,就别再抽了。”
“快死了,才要抽呢。”
老烟鬼又咗了几口,悠长地吐出了几个烟圈,一脸舒适的神情。
“二少爷,咱俩认识有十多年了吧。”
“别介,到了明年中秋才刚满九年。”
“我活不到明年中秋了。看在咱俩十年的交情,求你个事儿。”
“甭求老子,你自个好好活着。”
“我袖口装了个信封,里面有张去上海的车票,我就您这么一个朋友,能不能麻烦您屈尊给跑一趟,跟家中老母亲说一声,今年新年,没法回去陪她老人家了。”
“去上海?哥哥,知道上海有多远吗?老子日日忙得打转,哪有那闲工夫。”
“二少爷,我家地址,一并在信封里放着。”又一阵咳嗽,烟已经抽完了。
“你换旁人去吧。上海是我的伤心地。再说,赌场那件事还没办完呢。”
“那事不着急,先放放。我这事关键的很,老母亲担心了许久,若是东西送不到,保不齐会出什么大事。”
熊鹏飞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老烟鬼约了他许多次,早就为他筹谋好了这次重要的大事。
熊鹏飞默契地身子向后一靠,只感觉一连串指间扣动竹椅的震动。熊鹏飞一动不动,待那震动全部消除。最后,那沙哑的声音又说话了。
“你记性好,那信你看完,就记到脑子里,纸烧掉,别留着,啊?”
“嗯。”熊鹏飞闷声点了点头。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危险的紧,我认识的人中,也只有你有哪个能耐。”
“嗯。”熊鹏飞又闷声点了点头,随即等着对方答话。可旁边却再无人答话了。
熊鹏飞侧过脑袋看过去,那老烟鬼就躺在一旁,手中的烟管已经不知何时掉落在一旁,还未熄的烟灰将竹席熏了一片黑。
熊鹏飞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用脚微微踢了踢老烟鬼的脚,他一动不动。大雪的天,他脚上只穿了一双单布鞋,鞋明显小的提不上,他便邋遢着,脚后跟冻的青紫。单薄的裤脚子也开线了,沾满了泥水。他不知道是跑了多远,才专程跑来这家烟馆的。
“每次都是这样,做什么都从来不给人商量。”
熊鹏飞捡起烟管,吹了吹上面的灰,塞入怀中。自上次见面,熊鹏飞看他那苍白的嘴唇和颤抖的手,就知道这天很快就会来的。他在他的破长衫袖口里摸索,确实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去往上海的二等车车票和一封被火漆封死的信笺,上面用工整的钢笔字写着:“学徒”亲启。字迹出奇的隽秀,简直不像出自这老烟鬼之手。
熊鹏飞快速地看完了信,牢牢记住了上面的地址,随即用火石点了信,烧起来。
熊鹏飞看着那微弱的氤氲的火焰,心中如吞下千斤巨石一般。
一阵寒风自外面吹进来,纸上的火苗被熄灭了。那纸不知掺了什么杂质,有一块无论如何都烧不尽。熊鹏飞将那块未烧尽的纸片捡起,上面恰是“学徒亲启”那四个小字。那是他留给他最后的东西了。他脱下鞋,将那四个字藏在了鞋底的夹层中。
熊鹏飞又在原地坐了许久,瞧着他,像是在深思往事,又像在筹谋未来。一片烟雾之中,没人看得清彼此,也没人理会一个陌生人的生死。
待老烟鬼的身子彻底凉了,熊鹏飞招呼来了伙计。
伙计用他身下那草席匆匆将他卷了,往院子外面扛去。
“有亲属吗?”
“只有个老母亲,在上海。”
“那就是没有。”
他们正准备将人扔到院子里,熊鹏飞问会怎么处理,伙计回答,等堆积得差不多,便一把火烧了。
熊鹏飞从鞋底掏出了一张一直诊藏的十块钱钞票。——“找人给打一口棺材,好好给葬了吧。”
伙计打量了一下熊鹏飞的穿着。
“这位爷,您是他的——”
熊鹏飞想了想,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和他的关系。
熊鹏飞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他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他背挺得笔直,眼睛清澈,声音宏亮。可后来据说是因为政治原因,被学校开除了,就再也没人找到过他了。熊鹏飞也是几年后才又偶然再见到他的,那时他已老了一大半,头发白了,脊背弯了,还成了个老烟鬼,几乎让人认不出了。熊鹏飞之后总和他见面,拿钱接济他,可接济来去,他还是这般穷困。
熊鹏飞身上这赌博、抽烟的习惯,都是他教给他的,熊鹏飞总骂,你可把老子害惨了,天下间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就算是朋友吧。”熊鹏飞跟伙计说。
“能有您这么仗义的朋友,他死的倒也值了。”
伙计们拿着钱,便去联系棺材铺了,熊鹏飞再三威胁,若敢拿薄木头片子糊弄,绝对把这烟馆给大拆八块。
待伙计把棺材铺老板带去了,熊鹏飞才放了心。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念叨老烟鬼留给他的那封信,信的最后一句写着:本想死前能回趟乡,替母亲给家门外那棵枣树再浇次水,可惜没机会了。愿君能去替我看看,等枣花开过,结了枣子的时候,就烧纸告诉我吧。
熊鹏飞决定还是要去一趟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