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二少爷还没到家门口,就被远处这局面吓得好一哆嗦,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二十来个脚夫打扮的汉子,各个一身单薄短袄,扛着一把长椅,另一手举着火把,齐齐整整地站在自家朱漆大门的正对面五米处,之前那几个追赌债的伙计,也混在这群人当中。人群为首的是一个瘌痢头干瘦青年,他一样的脚夫打扮,不过在短袄外,套着件看似挺金贵的毛皮斗篷,颈部带着一条又粗又亮的金链。他正举着一只自制土喇叭,手拿一张满是错字的稿纸,对着“熊宅”紧闭的大门高喊着——
“天津市商业联合会诚邀、天津安清帮七号码头分会,全权代理债务工作。熊鹏飞,本分会限你今天太阳落山之前,还清商业联合会十七家商铺欠款及利息、及代理费,共计现大洋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一元零三毛五分。如若不还,我等就将烧掉你家大门,冲进你家大屋,见钱抢钱,见人抢人,凑足这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一元零三毛五分。特此宣告,恕不还价!”
随即是欠款的明细,大到各赌场欠下的赌债,小到各餐厅奢的茶钱、饭钱。瘌痢头逐一念了个清楚,那语速仿佛念了一段贯口。念完还声情并茂地附了一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债不还,x你祖宗十八代!
喊完,后面几十个人也跟着将那句口号反复喊了三遍,然后一个小瘌痢头提着一只锣,走到土喇叭跟前,几声猛敲,提示着里面的人时间已经进入倒数。
锣声惊动了院里的狗,一阵连续的犬吠,和门外锣声交相呼应。一来一往,像是骂街一般。躲在不远处的熊鹏飞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x你奶奶熊鹏飞,把老子逼急,老子嘛都干的出来!”瘌痢头愤怒地喊叫着。
仍只有犬吠在回应他。
见此情形,瘌痢头也就不急了,他知道人都在屋里,死活飞不出去。于是他拍拍手,那几十个举着长椅的汉子们高声一应,齐齐将长凳放下,火把和凳腿扎入雪中,随即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做好了持久对峙的准备。
不冷吗?熊鹏飞心想。
瘌痢头又拿起稿子,把之前的那段“讨债檄文”又念了一遍。
熊鹏飞看清楚这架势,估计以这些位的智慧,今天怕是难要回钱了,转身往宅子后方走去。
熊家大宅是座老式的三进宅院,宅子四周被青砖砌的高墙围拢,密不透风。高墙上方还架着铁钩和电网,虽然眼下停电了,但铁钩的杀伤力仍不容小觑。大宅背后有棵大槐树,树下极隐蔽处,有个恰能容纳一人经过的狗洞,上面安着一道铁门。铁门的锁是从里面挂上的,外面打不开。铁皮表面有不少撬动的痕迹,显然之前也有人试图以这法子偷入宅子,却没能成功。这狗洞是熊鹏飞亲自设计的得意之作,便是为了今天这种情况准备的。
熊鹏飞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数着,摸到了一块松活的青砖,左右拨弄,微一使劲,砖头掉落,露出了一个小洞,里面竟藏着一块用纸包裹的冻肉。他用手将冻肉微微捂了捂,随即后退几步,“嗖”一声将肉扔进了院子,按照他投掷的力道和角度,适才那只狂吠的大黑狗必定会被引来。
没多久,院里便传来一阵欢快地狗叫声,熊鹏飞一听,急忙用手敲着狗洞的铁门。一阵窸窸窣窣,像是狗刨一样的声音过后,狗洞上的铁门竟然开了,一只油光锃亮的大黑狗激动地钻出狗洞,对着熊鹏飞一阵亲热乱舔,随即,一人一狗,一前一后爬过狗洞。
熊家在华北一带做木材生意,在东北和北平、天津开着几家加工厂,每隔几个月,熊鹏举都会往来东北,带着几个掌柜去林场选新的木料。最近气温骤降,林场和加工厂都暂时停工了,熊鹏举难得长时间在家里呆着,不是在屋算账就是看书教子。
熊鹏飞绝不想惊动兄嫂,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中。
这是间整洁得出人意料的小室,一张床,一张书桌,一面衣柜,再无其他家具。桌旁堆放着几尺高的书籍,有关于西洋科学、医学、密码学、外语、经济、文化几乎各个学科的各类书籍。每本书的每页纸,都翻来覆去地揉过了许多遍,想必内容已被熟读于心。书的脊线都是新穿的,上下还新包了书角,可见主人对这些书籍的厚爱。
熊鹏飞从书桌下拉出一个大箱子,里面是数套出席不同场合的服饰,既有西洋礼服,又有中式长衫,甚至还有警服、军服,箱子侧面的匣子内,则是假发、假胡须、假牙,显然都不是熊鹏飞平时穿着用的——今晚这趟行程,断然不能被门口那些泼皮给干扰了,他决定乔庄出行。
他对着镜子剪短了头发,取出了一套灰色旧布长衫换上,贴上灰白色假胡须,用染料将鬓角染白,随即又塞了只假牙到口中,一番打扮下来,镜中人早已看不出是熊鹏飞了,成了个面容丑陋的中年人。他理理假胡子,对自己的乔庄手艺挺满意,要是胸前再有一块怀表就更好了。
书桌抽屉里有一块崭新的纯金怀表,熊鹏飞迟疑了片刻,还是拿起放在了怀中。表是他五几年订婚的时候,熊鹏举送给他和未婚妻念君的礼物,一人一块,他的这块表表盖背面,还印着他未婚妻的照片。她眉目清秀,气质温婉,看着便会成为个好妻子。只可惜,因为他沉迷赌博,无可救药,未婚妻心灰意冷,和他家退了婚,后来又因为北方抗战形势越发紧张,她随父亲回了老家上海,便再无联系了。
这次到了上海,若是有时间应当去瞧瞧念君,哪怕她已经嫁人了,远远瞧一眼也好,熊鹏飞想着。
熊鹏飞又将些一些材料报纸装在了身上,收拾好一切后,回到狗洞旁准备离开。门外青帮泼皮们的叫骂声仍没停下,还越骂越难听,连带着熊鹏飞的父母兄弟,祖上十八辈都给骂遍了。熊鹏飞顿时一阵心酸,这一切都要哥嫂为自己承受了。他放下皮箱,往哥哥房间的方向跪了下来,连扣了几个头。
再抬头时,大哥熊鹏举不知何时正站在自己面前,熊鹏飞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雪地里。
熊鹏举和熊鹏飞虽说是亲生兄弟,但容貌颇不相同,弟弟鹏飞清朗俊秀,大哥脸上则多一份英武狠厉之气,身型也比熊鹏飞高大许多,加之他总是长兄如父的说话口气,熊鹏飞从小就怕他。
“你打算往哪儿逃?”熊鹏举声音很低沉,他看着熊鹏飞这身行头,认定他是要去躲债。
“外地,去呆一阵。”
熊鹏举留意到熊鹏飞胸口那只金表,冷笑——
“躲去上海?你以为她还想见你吗?”
熊鹏飞一言不发。
“这已是第几次了?我们熊家一介名门,天天被群流氓无赖堵在门口骂祖宗,不知你作何感受?堂堂男人大丈夫,在外惹出祸事,只知道躲?你还有何脸面自称熊家子孙?”
熊鹏飞知道自己一直沉默,熊鹏举便会一直骂下去,他突然扔下箱子,歪斜着身子不屑地看着熊鹏举,他这赌棍的姿势和身上这中年商人的打扮十分违和,略显滑稽。
“熊鹏举啊熊鹏举,你甭得了便宜还卖乖,熊家的钱,老子可一分钱没拿到。咱俩都是爹的亲儿子,你的钱,本就应有老子一半,老子在外吃喝花销,用的本就是老子自己的钱,老子问心无愧!”
话音未落,“嘡”地一声,熊鹏举一脚踢向了熊鹏飞的腹部,熊鹏飞没来得及闪躲,狠狠地被踹倒在雪地里,滑出数丈远。他觉得喉头一热,一咳嗽,竟吐出了一口鲜血。
熊家兄弟两人,幼时都跟着武师习过武,熊鹏举此时还穿着厚实的皮靴,这一脚着实不轻。熊鹏飞不可思议地看着熊鹏举,他的亲哥,往日他再任性,他哥恼他、骂他,有时候扇他的嘴巴,用鞭子抽他,也从来没有这般用力过,他这次像是动真格的了。
熊鹏举低眼看了看那些血渍,脸色阴沉,似乎没有太多意外和怜悯,只是背在身后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败光了祖宗的财产,败坏了熊家几代人声誉,还敢自称问心无愧?熊鹏飞——你今天自这狗洞爬出去,我便当你是被熊家扔掉的一条狗。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姓熊,我此生也再没有这个兄弟!”
“老子才不稀罕,从今以后,老子不姓熊,老子就姓狗,丧家之狗的狗!以后老子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干!”
熊鹏飞说完这话时,又猛吐了一口血,他怕血把假胡须和长衫弄脏了,随手抓起一把雪,在嘴上擦了擦。
对面的熊鹏举手剧烈地颤抖着,分不清他此刻是愤怒还是担忧。
熊鹏飞揉了揉腹部,所幸痛处倒不是什么紧要位置,他振作着爬起,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眼镜帽子戴上,又看了一眼表。
已经四点多了,熊鹏飞无暇争辩这些了。他轻轻一敛长衫下摆,又看了熊鹏举一眼,转身还是顺着狗洞爬出去了。
他爬到一半,感觉身后熊鹏举拽住了他的鞋,随即又松开了。等他爬出来,发现鞋底他鞋里多了张一百块的钞票。
“滚!再回来我就踢断你的腿!”熊鹏举的声音从青砖墙的那一头传过来。
熊鹏飞急忙取下鞋垫,掀开鞋底的夹层,所幸,他藏在鞋底的那张小秘密,熊鹏举并没有发现。他掸了掸长衫上的血,将鞋穿回脚上。又数到那块藏冻肉的砖,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小洞中,随即,将那块青砖——父亲当年亲自砌的、自己住了快三十年的熊家大宅的青砖——塞回了原处。
之后,熊鹏飞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天津东站走去。
听到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了,熊鹏举长出了一口气。他蹲下身,轻轻拨弄积雪,把熊鹏飞吐在雪地中的那口鲜血给遮蔽去了。那只大黑狗在狗洞前来回地踱步转圈,发出呜咽之声,熊鹏举紧紧地抱住大黑狗,抚摸着它的脖子,汲取着温暖。
熊鹏举才五岁的儿子心儿好奇地从屋里探出了头——
“爹爹,是二叔回来了吗?”
“二叔走了。”
“二叔去哪儿了?”
“去上海,看你念君姐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会给我带蟹壳黄吃吗?”
“不知道,兴许就不回来吧。”
“为什么?”
“他去跟你念君姐求婚,要是成了,便不回来了。”
心儿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
“爹,外面那些人一直在骂二叔和爷爷,他们怎么了?”
“没事,你和妈妈在屋里呆着,爹爹等会儿就去让他们闭嘴。”
熊鹏举将儿子带回房中,看了眼正在屋里烤火的妻子,微微示意,关上了房门。随即,他立刻冲着侧屋大喊了一声——“平安!”
平安是熊家的管家,他早已按大少爷的命令,训练好了家丁,等着迎接门口这几十来号泼皮了。
雪越下越大,门口的泼皮们冻的浑身通红,涕泪横流,恨不得立刻就杀进熊家,抢过那方大火炕,一觉睡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