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东站是光绪时候为了从开平煤矿往天津运煤特意建成的,因为恰处在海河大拐弯,自地图上看起来活像神龙摆首,当地人便称这里“老龙头”。后来北边建了天津总站,这里就给改成了“东站”,只是习惯了的人还是叫“老龙头”,延续旧例,以货运为主。车站拢共设三个站台,最靠外的一站台是客运,设候车室一间,候车室外门正对着车站广场和海河。二三站台是货运站台,东西延伸出九股编组站,通向两侧货厂。由于近两年一站台常被征用作运兵,客车少了许多,偶尔才会有今天这种,加开的临时班次,供极少数急于出行的乘客。
这三个站台之间,以甲字、乙字两座露天的铁架桥连通,想要在各个站台之间穿行,便要穿过这两座天桥,不过站里的人贪图省事,一般都是从天桥下方股道直接穿越的。尸体是在一、二站台之间的“甲字”铁架桥上发现的。
自昨晚突然暴雪,货运暂且停了,可有两辆本来要回厂的货车被临时困在了二三站台之间的股道上。其中一辆运煤车本就超载,车厢是露天的,积了数尺高的雪,随时有倾塌的危险。今日车站上负责的是副站长李唐,是个踏实又经验老道的值班站长,他预测雪晚上还会下起来,在此之前,必须把这车开回厂库里去。他立刻叫上司机,连着站内几名搬运工和列车员一起,沿轨道开始清雪。几人都是年轻小伙,动作利索,不到三点半,站台到东货厂方向的一组股道算是清理出来了。
信号员旗发出信号,示意运煤车发车,车头喷射出滚滚浓密的蒸汽,随着风向扩散到两座铁架桥上方,白茫茫一片。此时李唐他们几人正从货厂往回走,面前突然被一片朦胧裹挟,恍惚间,李唐看到什么东西从甲字铁架桥边缘飞了出来。他怕自己是眼花了,急忙拽住身旁一名工人,让他也往那方向看过去,对方只感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像是人影,又不像,已从上方掉入蒸汽之中。
随着货车驶离,蒸汽逐渐散去,李唐立刻带了几个人跨过股道,往甲字桥方向走去。他认定适才看到的是个人影,工人也觉得像。李唐不禁担心起来,玩耍打闹还是跳桥自尽都好,至少和车站没有关系,最怕还是那些扒货车的,他们平时便藏在铁道边没人注意的地方,等车一开,就趁着速度还没起来就扒上去,将车厢里的货物尽数往铁道两边扔,随即便有接应的人道固定的位置去捡,等站上的人赶到时,那些不知道哪儿冒出的小贼,早跑得没影了。所以自从客运减少之后,为了防止这种情况,两座铁架桥两端平时都被锁起来了,钥匙放在一站台旁站舍的值班室中,此刻正锁着,按说没人能上桥。
几人快速走到那人影落下的地方,果然看到雪中一片模糊凹陷,像是什么从桥上掉落下来的痕迹,还伴随着一行脚印,却不是往铁轨方向扒火车去了,而是一路上了站台。站台上因隔着屋檐,没有积雪,脚印便消失不见了。
李唐不禁犯起嘀咕,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那这些脚印又是从何而来?正此时,跑过来看热闹、从铁架桥正下方正穿行的信号员“啊”地叫了一声,将几人目光吸引过去。那信号员正抬起头,望着桥缝,像是有什么东西漏出来砸在了他头上,可缝隙太密,什么也看不到。这时一股黏糊糊湿漉漉的液体已经顺着他额头流淌了下来,他伸手一抹,满手殷红。“啪嗒”、“啪嗒”,又是几声,液体流淌不停,砸在他脸上。
在场的人看到他的样子,寒毛霎时竖了起来。
铁架桥本应封锁的闸门,已经被人给打开了。几人匆匆爬上台阶,视线刚达到桥面,就看到了那悲惨的一幕:老胡——彼时还没人知道他的姓名身份,一身西装革履,俯身倒在血水之中,血自他腹部氤氲出来,尚未凝固,仍在雪地上蔓延,周围的冷空气,弥漫着铁锈的味道,令人头皮发麻。
饶是这些平时见惯了生死的人,看到这样素净而残忍的场面,都沉默不语。其中一个工人想要逞能上去一探究竟,却被李唐拉住。
“看地上!”
众人顺着李唐的手指方向往桥面上看去,两排分明的脚印,从桥的一端延伸到了桥正中央的位置,正是尸体所在。而尸体通向桥面的另一侧,雪却平整如新,没有任何痕迹。而二站台那边的闸门仍完好地锁着,李唐派了个人去值班室看了一眼,闸门钥匙已经不翼而飞。
人是怎么死的,尚看不清,但适才没有听到枪声,恐怕是被刀刺了,几人议论着适才发现尸体的过程,都很确定,三点多出发去东货厂铲雪时,铁架桥上并没有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叫喊声。
“或许就是刚那鬼影干的,那会儿正是发车的时候,杂声很大,就算扯破嗓子喊,也听不见。”李唐猜测。
“我是三点半整打的发车信号。”信号员冯三说。
“那到底是人是鬼,我也真没看清楚。”列车员林宝说。
“都别过去!这肯定是凶手的脚印。”
李唐是个富有经验,并颇能沉得住气的值班站长,他见过警察办案,知道证据一旦被破坏就没用了,于是命人守在原地,不许任何人走近尸体,随即让信号员去候车室将值班警员叫来。
信号员应承着快速跑下去,他被之前那一下吓呆了,忘记擦掉脸上的血。一进入候车室,乘客们吓得都是一哆嗦,以为他被人给揍了。
候车室有两名值班警员,均隶属于天津东站派出所,一个胶东口音,一个江淮口音,两人彼此说话都听不懂,南腔北调地讨论了一番,那个操江淮口音的南方警员跟着信号员去了站台。他刚做警察,没碰着过命案,看到倒在血中的尸体,吓得一阵“阿妈、阿妈”地乱叫,还在桥上乱踩出了几个大脚印子。搬运工郭走八从屁股后面踢了他一脚,他才镇定下来,想起在训练班时候学过,遇到刑事案件,要先保护现场才是。
李唐一看他这幅德行,知道全然靠不住,让他立刻赶去派出所叫人。派出所就在出站广场往东面不远处,但此时所里大部分人都被征派去除雪了,只有副所长孙若愚和三名值班巡警在。副所长带了个值班巡警赶到现场,看了一眼便知这案子自己可处理不了,又立刻让值班巡警去公安局缉查队叫人。李唐刻意嘱咐那个报信的巡警,把事往严重的说:今晚这趟加开的车是北平来的,保不齐坐着什么大人物,若不尽快查清楚,万一又出了什么危险,你我、还有在场这些位的差事都保不住了,弄不好,还要枪毙的。
雪太厚,报信的巡警一路小跑,花了不少时间才到公安局。避开那群闹事学生,把事报到缉查队,又耽搁了一阵。缉查队那边,祝福纠集人手整队又一段时间。一往一返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再等方剑持到达车站,铁架桥上的尸体已经冻硬,血也凝固成冰了。
按照方剑持的命令,祝福将二十多名缉查队队员分成了东南西北四个小队,将正门、后门,通向东西两厂房的股道全部守住,他们统一装配步枪,对案发现场进行了最严密的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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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剑持迟到是为了去请仵作。他对侦缉队的验尸官丝毫没有信任,特地绕道英租界,将他在英吉利学习期间的老师,正在旅居中国的法医专家、艾伦.克里斯坦博士请了过来。让现场一众人颇为意外的,一是这位仵作是个洋人,二来,还是个女人,一个满头头银发、穿着优雅的老太太。
方剑持多次邀请艾伦女士协助自己在天津筹建法医实验室,都被她拒绝了,她对学术研究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一听到各地发生的各种谜案,总是眼前一亮。这回,不等方剑持寒暄,单听他说到雪地里消失的脚印,她就立刻兴奋地接受了邀请,拉着方剑持几乎是一路小跑赶来的。
南方值班警员和派出所巡警一直守着铁架桥,在方剑持到达前,没允许任何人靠近,候车室有个洋人,似乎对发生了什么极感兴趣,几次鬼鬼祟祟,想靠近现场看个究竟,被李唐请走,还给他安排了贵宾休息室和免费茶点,请他不要随意走动。
乘客们对警察封站显得很是不满,几个学生嚷嚷着要车站给个明确说法,李唐怕提起“死人”小事闹大,便声称是例行巡检,让列车员给乘客们分发热水安抚情绪,暗中嘱咐列车员好生盯着,不要让乘客靠近站台。
李唐一边跟方剑持说明了发现尸体时的情形,一边带着方剑持和艾伦往站台走。他说死者他见过几次,每次来都是天快黑的时候,拿着一份落款“陈先生”的介绍信,送一批货来。陈先生是老站长特意交代的特殊关系,并吩咐了送货的事要严格保密。所以这人每次来但凡跟售票员说明情况,便会立刻让货厂放行,他从来不过问细节。货和人进站不走一条道,通常会让货车绕到东西两边货厂卸货,之后然后再由工人将货搬到车上。
两侧货厂虽然距离候车室和站舍尚有一段距离,但毕竟同在车站中,沿股道走一段路程,不过个把分钟。
“这么说,东西货厂也可以自由出入了?”方剑持问李唐。
“不,绝无可能。东站已经列入军需预备站台,货厂外面一直有司令部专门派人把手,好几道官咖,管理非常严格,只有拿着上级介绍信才能放行。并且,大门只进货,不能人。货卸在门外后,车便要即刻离开,由我们的工人亲自搬运装车。今天他那批货,因为要随晚上的客车运送,故而都被统一搬到了仓库。”
仓库在站舍一层拐角处,往往堆放着乘客的小件行李,随客车运输。
那人进来后,将介绍信给了售票员梁丽珍,梁丽珍知道情况,便去找李唐签字放行。对方一直在候车室等着,等货搬进来后,梁丽珍才通知他去清点验收。
他进了站台之后也没人再见到他。
直到李唐清雪回来,突然看到桥上有灰色的影子掉下来,以为是有人试图扒车行窃,迅速带人往铁架桥跑,这才看到了人在铁架桥上,已经死了。
方剑持问死者的身份,李唐也一无所知,只有落款“陈先生”区区几个字看似相关,可天津城那么大,也不知道有多少个陈先生。
说着几人已经来到铁架桥下方,方剑持责令让所有警务人员留下,守在铁架桥入口处,其余人等先行回站舍休息,彼此监督不得离开车站。
天津站的这两座铁架桥,都是和站外不远处、海河上那座万国桥一同修建的,造型也颇有相似处。桥面由钢条紧密横铺,十分稳固。方剑持带着祝福、艾伦刚爬上桥,就看到被踩得乱起八糟的雪地,气的咬牙切齿,他沉着脸向下大吼询问是谁踩的,却没人敢回答。
方剑持小心翼翼沿着桥边走过去,祝福和艾伦先后跟在他身后。祝福已经习惯性地掏出那本牛皮笔记本,记录下现场的情况:桥宽三米,长约五十米,雪厚没鞋顶,尸体约在桥心正中……他一边文字记录,一边将一路的脚印形状和分布位置,如实描画在本子上。
三人到了桥正中,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尸体。
闻到血腥味的瞬间,方剑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过头去,示意祝福和艾伦先过去。艾伦早在英国见过他这症状,不免习以为常。
“你的眩晕症还没有好些吗?Catch。”
Catch是艾伦在方剑持上学时给他起的英文名,因为她发现他严肃时的眼神,总像是一只在狩猎的野兽。
方剑持摇摇头,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我想不到你作为一名警察,竟然会有这样的疾病。实际上这种疾病是内心恐惧所导致的,你需要想办法克服。”
“我并不恐惧。”
“恐惧在你心里深处,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楚。”
方剑持尴尬地笑笑,目光往尸体周围打量起来——
桥上有两组明显不同的脚印,一组是鞋底有一条轻微裂缝的皮鞋印,另一组,纹路更细密,却很浅,像是编织的布鞋或棉鞋鞋底,棉鞋尺码更大,步伐幅度也更宽,显示出两组鞋印主人身高体格的差异。就分布来说,脚印时而平行,时而交叉,交叉的部分,皮鞋的印记遮蔽踏在棉布鞋之上,这说明,穿棉布鞋的人走在前,而穿皮鞋的跟在后,抑或是,棉布鞋先到,皮鞋后到。
到了尸体边,那组棉鞋的鞋印就戛然消失了,皮鞋的鞋印一直延伸到尸体脚下,方剑持扛起尸体的脚看了一眼,一双陈旧的牛皮鞋,边缘已经开胶,右脚中部鞋底微微裂了一条缝,和其中一组脚印吻合了。那另一组,恐怕是凶手的。
方剑持环顾周围,铁架桥的栏杆上,积雪完好无损,如果凶手是杀了人之后从桥上跳下来,确实可以解释脚印突然消失,却怎么能做到全然不碰触栏杆上的雪呢。而根据李唐说的看到人影下落的位置,该在甲字桥靠近二站台四分之三处,并非铁架桥的正中间。那里的雪,也一样很完整。
这案子,果然很有意思。
方剑持和艾伦同时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