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从背包里掏出白纸,又找列车员要了些烧剩的煤灰,按照方剑持之前教他的方法,去拓印雪地上的脚印。
艾伦开始了尸体检验工作,方剑持虽然不想去碰触带血的地方,但尽量凑近尸体,一边听一边用纸详细画下死者的画像,标注面部特征,一边聆听艾伦的讲述。他们在英国时就经常这样配合。
死者身体已经冻硬,他穿着西装衬衣,外面套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头朝下栽在雪地里,头几乎被积雪埋没,侧脸的表情很是狰狞痛苦,他双腿蜷曲,右手伏在腰间,血似乎便是从右侧腹部渗出的。他的一只手伸向前方,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个没有拆封的油纸包,装着一袋满满的尚未打开的枣泥饽饽。血已经把油纸包沾湿了,一直到他手上、袖口上都沾满了血。尸体一侧,扔着一只打开的,磨损严重的黑色公文皮包。
方剑持记得,艾伦曾经跟他讲过,尸体的死亡姿势是死者生前留下最重要的信息。他一边听艾伦讲述,一边在脑海中构画起死者生前的动作:男人提着枣泥饽饽和公文包一路走到桥心,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凶手叫住了他,他刚回过头,对方就将刀插进了他腹部。男人倒在雪中,而那名凶手……
想到那些脚印,他脑中的画面就戛然而止,一切都说不通了。
艾伦做过初步检查后,直起身子,将死者沉重的尸体翻了过来,方剑持提着尸体的脚步,双眼尽量不去看出血的位置。
死者的大衣领子是敞开的,一条明显的刀口穿过西装和衬衣,刺入死者右下腹部,渗出的血迹将西装和衬衣的侧下方都染红了,顺着流淌到裤子上,此刻血迹已经和地上的雪混合,冻结成冰。
艾伦将她那双糜子皮手套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双医用白手套。她拿起解剖刀,将出血部位的衬衣顺势割开,死者腹部的刀口清晰显现在两人面前。方剑持不自觉地用手扶住了太阳穴,镇定着情绪。
“明显是刀伤”,艾伦仔细翻查着伤口,“正面的刀伤,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说明死者是在缺乏防备的情况下遇刺的。熟人,或者是那种,能让人放下警惕性的人,女人、小孩、执行公务的相关人员……”
方剑持点点头,很是认可。
“但这只是根据初步检测做出的个人判断,在没有形成完整的法医报告前,结论随时都有可能推翻。”
艾伦女士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拉扯着尸体的西装。她一边用剪刀剪一边用力拉扯,那具僵硬的尸体很快就变成了一具臃肿、丑陋、充满褶皱的男性裸体,方剑持都不禁为此尴尬,而她旁边这位小老太太却面不改色地观察着尸体身上的细节,不时提起死者的难以言说之处进行检查。
“在结案之前,收好这些衣服,说不定还能从中有什么发现。”
“有什么办法能判断死者的身份吗?”
艾伦指指那些从死者身上除下的衣物,又将雪地里的黑皮包扔给方剑持。“这是痕迹搜查的工作。”
“可惜,目前公安局中并没有配备这个职位。”
方剑持检查死者的皮包,比他的旧皮鞋还要陈旧,包盖已经蜕皮,包里放着一盒红双喜烟,里面抽得只剩下一支,还有一个空信封。
空信封是政府机关常用的款式,上面没写字,从信封上的折痕来看,里面塞着的,变应当是李唐所说的那封介绍信了,可此时已经不翼而飞。
方剑持又将西装和裤子的口袋翻找了一遍,他西装口袋里插着一支没水的钢笔,笔头早就磨坏了,看来只是装样子用的。他裤兜随意塞着一团揉皱的油纸,散发着微弱的枣仁香甜气息,上面印着桂顺斋的名号,看来和他手中提的是一起买的。
“像是位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
“我不这么认为。”艾伦立刻否定了方剑持的观点,她举起了尸体的左右两只手,仔细看了看。
“那些政府机关工作的人,这里——”她指着中指的第一根指节,“都会有很厚的茧,有时候还常沾着墨水渍,而他的茧,都集中在手掌,像是做体力活的。”
艾伦说着,又掰开了死者的口腔。“那烟也不是他的,他不吸烟,倒是爱吃甜品。据我所知,做政府机关工作的,极少有不吸烟的。”
“那能否排除政治暗杀的可能?”这是方剑持最不希望的情形。
“那就属于你的工作了。”
方剑持心中不禁有些茫然,艾伦建议他先将死者的面容画下来,为之后发布认尸通知做准备。
祝福拓印完了脚印,按顺序标上了序号,死者的脚印是甲,另一双是乙,交叉部分也做了记号,即便是雪地被破坏,也可以依拓印调查。
候车室方向不时传来哄闹之声,李唐不一会儿来了两次,把值班巡警都叫了过去。方剑持问了才知道,候车室突然乱了起来,人群中本就有风言风语,传站台上发生了谋杀,有个美国佬说自己看到了现场,一番添油加醋,更是让乘客陷入了彻底的慌乱。而列车员越是解释,又越是激起人们的不满,担心案件必定和抗日运动或政治刺杀有关,有的嚷嚷着要离开,有的则呼吁站长公开情况。于是,恐惧变成了混乱,混乱又化作了愤怒。
方剑持只感到一阵头痛。
“还要多久?”方剑持问艾伦。
“不好估计,如果需要详细的法医报告,至少还需要三到五个小时。目前初步检验来看,死者死于刀伤导致的出血,死亡时间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但凶器的形态,受伤程度,如果不对损伤部位进行深度解剖是无法确定的,但你们中国人应该很忌讳这个。”
“我需要全部真相。立刻解剖,越详细越好。”
“对不起,我做不到。”艾伦伸了伸后背,将解剖刀和剪刀收进手提箱。“我可能需要将死者的器官以及肌肉组织全部切割下来,进行详细地检查和测量,如果得不到死者家属的同意,我无法这样操作。这事关法医的职业操守。”
“你只需要做你的专业就好,其他的事情由我负责。”
“Catch,你还是老样子,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破案最重要,况且,生死这种大事,你恐怕负不起责任。你还是该多学习和了解一下人类的感情。”
见到艾伦如此坚持,方剑持只好作罢。他让艾伦先去站舍休息,那里有暖炉和热水。随即,他将守候在桥下的派出所副所长叫了上来,让他想办法把尸体找个低温的地方放起来,好生看管。
副所长孙若愚带着个巡警上来,两人一看到那具全裸的男尸,同一时间都几乎呕出来,看到方剑持的眼神,才强行吞了回去,硬着头皮将那尸体搬了起来,存放在了信号楼的信号员值班室内。那里没有生炉子,极冷,适合保存尸体。
方剑持刚从桥上下来,候车室另一名站岗警员,那个胶东口音的大个子,护送着李唐一路小跑,从候车室躲到了站台上。李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还有个大红手印,他气喘吁吁地跟方剑持汇报了现在的情况:乘客们一直对封站极为不满,要求缉查队的负责人出面说话,李唐怕打扰方剑持,一直推脱。有个情绪激动的学生认定封站是针对他们几个学生来的,闹了起来。偏不巧门外守着的那个稽查队小队长,一听见吵闹,也没搞形势,没头脑当场就拿枪指向了学生,一石激起千层浪。双方几乎打起来,还好李唐带着几个列车员挡住了,才没开枪,自己却平白挨了几巴掌。
“他们急什么,我自然会挨个审讯他们,一个都走不了!”
方剑持虽然嘴上强硬,却突然意识到眼前一个巨大的麻烦——
“今天一共有多少乘客?”
“截止到刚才,票一共卖出去了二十三张,今晚这趟车是临时加开的,乘客不多。有不少人是提前买好票,兴许还没来,也有来了现买的。”李唐回答。
“那从发现死者到封锁期间,那一个钟头里,有别人靠近过尸体吗?”
“我让冯三他们守着,没人靠近。”
“那有人离开过车站吗?”
“这就不好说了。我一直里里外外忙,压根没顾得上清点乘客,再说出出进进的这么多人,很难一个个注意。”
“没人离开。”那个带着浓郁胶东口音的声音从李唐身边传来,是那个站岗的警员。方剑持看他只是个三等警士,还愣头愣脑的,便没搭理。
“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方剑持犯愁了,一个钟头,足够凶手逃走了。
那个胶东口音的警员见没人搭理,颇有些心急,往前凑了一步,插嘴道。
“报告长官,俺没有看到任何人离开过!”
“长官在办案,别插话!”李唐训斥他。
方剑持透过人群,望向站在最后的孟大梁,二十来岁,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剃着寸头,又高又壮,一脸憨傻,像是个数数都会数错的家伙。
“你怎么确定?”方剑持耐着性子问。
“不必理会他,他是个大字不识的傻子。”李唐小声告诉方剑持。
“俺看着了!”值班警员对李唐的话颇不甘心,微微上前一步抢说道。他坚定而真挚地看着方剑持,又用浓郁的口音强调,“俺一直在大门对面站岗,看的清清楚楚!”。
“那么多人,你敢保证没有遗漏?”
“俺从来没看错过。”
“凭什么?你是哪位?”
“报告长官,俺是孟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