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孟大梁在父母相继病逝后,来到天津投奔亲戚。亲戚见他生的五大三粗,恰公安局的警员培训班招募新生,便送他去学习,吃喝拉撒的钱一律从他之后的薪水里扣除,他是三等差役,每个月能挣8块钱。
结业后,孟大梁先是被分去做了巡警,但他胶东口音太过浓厚一时改不过来,旁人听不懂,做起事来极不方便,就被调到了天津东站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又觉得他这口音不适合接警,让他和那个一样听不懂的南方警员去候车室站岗,这一站就是一年多。
天津东站平时没什么乘客,候车室里的事自然也不多,碰上扒火车的大事,往往直接电话通知派出所,只有偶尔扒皮包的小绺、或是越了界的商贩会劳烦孟大梁出手。他和南方警员的价值更多是给车站撑门面,高大威猛,一动不动,宛如两只石狮子。
人长时间无聊,只是闲站着的时候,会生出许多没名堂的想法。南方警员喜欢哼歌,江淮小调,嘴唇微微蠕动,低声哼唱,不凑近几乎听不见,有时唱到动情,他就忘记自己是在站岗,而是大华饭店歌舞厅的歌女,讨好着下排坐着的听众。有时他忘情地唱出了声,把乘客的怪责的目光吸引过去,他便急忙用一阵咳嗽掩饰尴尬。
而孟大梁的爱好是看人。
候车室内的岗亭设在车站大门的对面,往站台去的进站口两侧,进出车站的人,正好都会经过孟大梁的眼睛。对南方警员来说,谁进谁出,但凡不是三个鼻子五个眼,绝不会多看一眼。但孟大梁不一样,他喜欢看形形色色的人,看美的,丑的,老的,小的,像他小时候在村口看拉洋片一样看。但凡经过他眼睛的人,是几人一伙来的,是带着老婆还是带着情人,来了以后去了普通坐席还是进了贵宾室……都像刻在他脑子里的一样,不带出错的。
按说他有这种本事,该是个能人,可他偏偏该记的东西总也记不住。从小自个爹妈分不清,说话也到了四五岁才学会,还吞吞吐吐地。村里的人因此总说他是个傻子。但这个傻子,不到十岁就能默写《检字表》了,他拿着书看一会儿,给他纸笔,他就能把整面书页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给你默写下来,甚至原书上的刊误、墨点,都能复原了。但,写的是什么,他自己大多都不认识。他爹发现儿子这神奇后,总叫他在人前表演,可孟大梁却不喜欢,每次听到“别看那傻子怎样怎样,却又怎样怎样”这样的话来,都张大眼睛瞪着对方,直到把对方瞪得害怕离开了,才骂一句“傻子”走了。
可又怎么办,这本事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到了天津,亲戚刚开始还叫他“大梁”,后来他们把他从家里带来的粮都给吃完了,就也开始叫他“傻子”了,把他送到警员训练班,只是因为那里包吃住,不必整日看到他。
起初他在警员训练班是极受赏识的,他体力极好,一口气跑二十里地都不带累,考试但凡是默写,都能拿到高分。教员差点给他评了优秀学员,还让他在公安局局长到访时讲话致辞,可他一脱了稿子,竟一个字都念不出,局长问了才知道,原来他压根就不识字。气的局长大骂:怎么找了个傻子来致辞?!他因此被培训班提前结业了,碍于学习期间成绩优异,还是给分配了工作。
他每天夜里站完岗回到警员宿舍,会经常跟南方警员讲起一天看到的事:“还记得那个穿黑袄子的女人吗?她怀里那孩子直哭,她却不管,不像是亲生的。小江南,恁说她不会是个拐子吧?”南方警员心不在焉地哼着歌,“哪里有女人抱孩子,乃该不会是想女人了吧?想女人就去南市天宝班,跟吾说没用的咯。”天宝班是天津颇有名的伎馆,孟大梁却不知道——“天宝班是啥?”“青楼。”“青楼又是啥?”
南方警员轻蔑地一笑,便回一句——“戆胚”。这在他们的话里,还是傻子的意思。
孟大梁听不懂,却也听懂了。
每当此时,他都恨不得自己只当一个普通的、真正的傻子,至少实至名归。
方剑持让李唐将站舍中的职工休息室简单收拾了出来。休息室在厨房一旁,内外相隔,成为一大一小的两间,外间是职工更衣用的,内间放着几个柜子和桌子,用来堆放杂物。方剑持让祝福将所有证物堆放在了内间桌上,外间则当做审讯室用。
随即,将孟大梁叫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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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梁一进来,立刻双脚“啪”地一并,精神抖擞地给方剑持敬了个礼。孟大梁很少见到这么高级别的上级警官,几乎用了自己生平最大的嗓门——
“天津市公安局东站派出所三等巡察差役,孟大梁见过长官!”
声音大得让方剑持一个激灵,瞬间血气上涌。他急忙伸手往下压压,示意孟大梁声音小一点。
“一个钟头那么长时间,你凭什么敢确定没人离开过?
“俺看着了。”
“看着了就不会出错,万一看走眼了呢?”
“俺看过的东西,绝对不会出错,俺打小就这样,恁要不信去问俺二姨和二姨丈。”
孟大梁啰里啰嗦地跟方剑持说了自己从小默写抄书的事,方剑持并不相信。他既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本事,更不相信这样的本事会生在这样憨傻的人身上。
方剑持看休息室角落摆了一叠碗筷,便随手将那把筷子抓了过来,数了数,四十多根。他拿出其中一根,用指甲在尖端划了个记号,让孟大梁记住这根筷子的模样,随即将所有筷子打乱,筷尾对着孟大梁。
“你若能从中找到我适才选的那支,我便——”
话音没落,孟大梁已经将那只划了记号的筷子抽了出来了。
“这根后头有个缺嘛,好找地很。”
“刚太简单,重来。”
方剑持又再另选了一根,在尖端划了个记号,让孟大梁看、打乱、反过来。
孟大梁几乎只撇了一眼,抽出一根,又对了。
方剑持不信邪,又选,孟大梁又找对了,几次下来,方剑持满脸惊讶,半天说不出话。
“之前,从没人知道你有这种本事?”
“知道,他们都知道,所以他们叫俺傻子。长官,俺不傻,俺会算数,每个月的薪水俺都能算清楚。俺就是不认字,还不太会说话。”
方剑持直摇头,这到底是天才还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