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剑持让祝福递了一把椅子过去,示意他坐下。
“把你站岗时候看到的,全部给我讲一遍,越详细越好。”
孟大梁胸脯蹦地笔直,正襟危坐,声音洪亮。
“俺今天除了中午吃饭,一直在候车室站岗,今天只有一班车,晚上八点才发车,中午雪又很大,俺感觉没人会在这会儿来乘火车,就和小江南把外门关上了。一点多点——俺认识候车室的西洋钟——有个洋鬼子开门进来了,买了晚上的三等车车票。没多久来了几个学生,有个男人带着,估么是他们先生……”
方剑持见他说话啰嗦,立刻打断了他——
“死者是几点进来的?”
“死者?”孟大梁愣了一下,他还不太习惯这种叫法。“哦,长官恁说的是那个头有点秃、穿哥西装,拎了个皮包的男人?他是两点四十进来的,我看他穿西装打领带,像是个有钱人,但拎的那个黑皮包破的很,又不敢确定……”
方剑持想起孟大梁一直守在桥下,并没有近距离看到过尸体的着装打扮,不禁再次暗叹他的惊人记忆。而一个细节突然引起了方剑持的怀疑——
“穿西装打领带?你确定死者系着领带?”
“确定,神色领带,颜色没太看清,但一看就是那种公务人员的打扮。”
然而适才死者身上,现场周围,都根本没有发现那根“领带”。难道是凶手带走了?可凶手为何要拿一根领带呢?
“他进来以后呢,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他进站以后,拿了像是货单一类的东西给丽珍。丽珍让他等在那儿,去叫工人搬货。他就一直在候车室等着,一边等还一边到处看,像是在找人,可能是没找到吧。过一会儿丽珍回来,说货已经运进来了,让他去清点,他就往站台去了。后来就再没出来过。”
“那在死者进来之后,有人跟着他吗?”
“要说有,俺也不知道算不算。有个卖炒货的小贩,最近几个月一直在车站外面叫卖,瓜子、栗子、花生之类的。今天下这么大的雪,压根就没人买,也照样出摊。他是那个死、死者进来以后跟着进来的,推了个小货车,满身是雪,都快冻僵了,可能是太冷了,想进来暖和暖和。俺心想人也怪不容易,就没管他。”
“小贩……”方剑持沉吟着,想起适才从候车室人群中走过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车站里有什么小贩。
“你确定那小贩没离开?”
孟大梁摇头。
“再之后呢?还有什么人。”
“再之后是老太太,带了个小丫鬟,老太太病病歪歪的,也不知道这大雪天出门做甚莫。再后来……再后来冯三就满脸是血地跑进来,把小江南叫走了。”
孟大梁说道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极其难解的事情,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表情。
“怎么了?”
“长官,俺还看到了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他从我身边绕过去,去了厕所,在里面呆了一段时间才出来。”
听到穿长衫的男人,方剑持心中突然一凛——
“穿长衫的男人?长什么样?”
“他带了个帽子,把脸都快挡住了,长啥样根本看不清,反正看着很瘦,个头嘛,比我矮些、比小江南高些。”
“这人有何可疑之处?”
孟大梁嘴里不断发出“嘶、嘶”地声音,默默地念叨了半天,“长官,俺没看漏啊,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可是,俺就是没想起来这人是啥时候从大门进来的。”
“你确定?”
孟大梁郑重地点了点头。
方剑持不禁深吸一口气,这让他越听越感到蹊跷了——
凶手杀害了死者后,直接从桥上跳下,便可自铁轨两侧逃走。可按照副站长李唐所说,他当时一直和车站的工人们在轨道上清雪,整个路段并不算长,在厂房也能看到铁架桥的位置。可他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从铁轨穿过去。
倘若这穿着长衫的家伙便是凶手,那么,能避开孟大梁的视线进入候车室,又能在桥上不留脚印的杀人——只有鬼魅可以做到了。
孟大梁听着方剑持的分析,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凉气顺着脚尖直蹿到天灵盖,他躬起又高又壮的身子,小声地问方剑持。“长官,你的意思是,有鬼?”
方剑持听到“鬼”字,突然冷不丁噗地一声笑出来。
“可笑!你一个警察,相信这种东西?”
方剑持自小便从不相信任何鬼神之说,他相信,那背后,必定是精巧的布局与筹谋。能做到这件事的,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凶手。遇到这样的对手,方剑持开始兴奋起来。
“我问你——你站岗的地方看不到站台,那能不能确定,有谁往你身后去过?”
孟大梁想了想,“那倒是不少。那个洋鬼子提了个大包,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来回去了好几次。有个老太太一个劲地咳嗽,碰巧候车室没开水了,她的女仆就去值班室打开水,出去了好长时间。还有那些学生、那对夫妻俩……”
方剑持点了点头,“那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所说的那个穿着长袍的家伙,就是这些乘客中的一个呢?如果这人没从正门进来,说不定,就是哪位提前准备好了那身行头,去厕所或者站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乔庄呢?然后用帽檐遮住容貌,等死者死在铁架桥上后,再脱去长衫,换回本来面目。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车站,让那个穿着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无人知晓的鬼魅。”
孟大梁恍然大悟版地大叫一声,对方剑持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所以,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乘客,抑或是车站职工,甚至,还可能根本不是男人。”
方剑持立刻命令祝福抽调人手,在站内展开详细搜索,凶器、长袍、失踪的领带,都是搜查的目标,“连那些列车员和工人也不要放过”。他又抽到了两个人,让他们去附近的各机关单位,什么商务局、交通局都问一遍,看看今日有没有人员失踪。
随即,方剑持将墙上的一块三民主义宣传看板摘下来,翻了个面挂回墙上,将适才孟大梁所说的第一名乘客到达的时间,到死者抵达、尸体被发现等每个事件的时间点逐次列在了看板上,他一边写一边询问孟大梁,做了补充和细化。于是有了案发当天下午的大致时间表——
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大雪,已有三个男人在贵宾室内用餐。
下午一点十分,一高大洋人男子,进站。
一点半,一中年学校教师,带五名学生进站,学生包括三男两女。
两点左右,一对着装时尚的年轻夫妇进站。
两点十五分,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提了个巨大的进入贵宾室。两分钟后,一长衫带金链老头携一中年仆从进入,去了贵宾室。
两点半,一留八字胡中年男子携一位年轻美貌女伴进入,进入贵宾室。
两点十五分,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进入贵宾室,有个随行的小厮,帮忙把行李搬到了仓库后,就走了。两分钟后,一长衫带金链老头携一中年仆从进入,去了贵宾室。
五分钟后,小贩推着一辆小货车进入。
三点左右,雪小了。一老妇人带着丫鬟进入。
三点十分钟左右,穿灰色长袍带帽子的男人在候车室出现。
三点三十五,甲字号天桥发现死者尸体。
四点左右,西装男子离开。
四点四十分,封锁车站。
他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十五分了。目前的工作还算是顺利,但等八点钟火车抵达,乘客们一旦上了车,调查工作就困难了。
“必须再快一些。”方剑持顾不得腹中的饥饿快步走出去。
“那俺做什么呀长官?”孟大梁差点被方剑持忘在了房间里。
“哦,你呀——?”
方剑持已经见识到这位三等警士的天赋,他简直比照相机还灵敏,甚至能没有死角地到处走动,这样的天才不该被平白浪费。
“跟着我,不用说话,也不用做事,单把你看到的,全给我死死地记到脑子里去!”
“是!”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
孟大梁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被人当傻子,第一次受到一位总督查重视,他感到了一种这辈子从来没体验过的喜悦,比他考上警察那天还高兴,比他第一次花了三毛钱乘电车还高兴,比他爹那天满村跑着说他儿子是个天才还高兴。他狠狠地向方剑持敬了个礼,随他往候车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