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人语
李斯坦2023-12-19 11:104,591

  “天津东站和日本人沆瀣一气,替日本人偷运物资,卖国求荣!同胞们,醒醒吧,你们的沉默只会加剧他们的恶行!”

  “一群书呆子,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替日本人办事?”

  “打倒汉奸卖国贼!”

  “你们别吵了,老夫人身子不好。”

  “都是中国人,整天打个姥姥——!咳,咳咳,猫儿,去把药煎上。”

  “爷,外头学生们又闹起来了,我出去瞅瞅?”

  “啊!卖锅贼!卖锅贼!做掉他!做掉他!啊!”

  “嗷呦呦,那只鸟是疯了噻,一直穷叫个鬼?”

  “达令,别那么跟人说话,不体面。”

  “管他呢,打呗,跟咱又有什么关系。小姐风姿卓绝,不知怎么称呼?”

  “啊,啊啊,啊呜啊唔……”

  “别慌,咱们静观其变。”

  “这有管事的人吗?能不能解释解释为何要封锁车站?”

  “学长!事情还没弄清楚,你们先别吵了!”

  “别让那洋鬼子拍照!”

  “老高,别跟学生动手,我去找方警官来。哎呦喂——!谁的鞋?!”

  “贾云龙!王天佑!都给我住手!忘了这趟是出来做什么的了吗?!”

  “啧啧啧,看看现在天津卫乱成嘛了,还谈狗屁的文艺,不如安安心心地升官发财。”

  “我的大作家,我倒是肯求您升官发财!给咱家换套像样的公寓吧!”

  

  天津东站的候车室,不足二十尺见方,连公安局讲礼堂一半大小都不到,眼下已经变成了古希腊市民广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们在来回六排硬木座椅之间,发表着关乎时局和民生的洞见,他们争论、交锋,抗议,并对奄奄一息的炉火和进站口漏风的大门发表看法。

  候车室内部的贵宾室,炉火通红,软榻上铺着鲜红色的天鹅绒,柔软安适,上面瘫坐着与世无争的贵客们,他们谈论鸟、谈论天气,谈论电影艺术和晚餐应该选中式还是西式。

  以上内外共计十九名乘客,无一例外,都在焦躁地等待着今晚八点抵达天津,北平到上海的第四十二号列车。

  从北平出发算起,直至终点上海,这趟列车全程将耗时五十多钟头,到达南京后,还要在下关换乘火车轮渡,即便如此,这趟车也算是当时时速最高的特快班车了。

  这两三天时间里,即便全程在柔软宽敞的头等座席,也能被狭小的空间和剧烈的震动折磨去半条命,何况是只有冰冷硬木座椅,还不通餐车的三等座车厢了,那里永远混杂着烟味和排泄物的气味,火车头飞来的烟尘更是随时呛得人难以呼吸,下车时都时灰头土脸。

  所有人都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倘若不是天塌下来的事,断然不会有人愿意奔赴这样一段行程。

  到了晚上六点二十二分,学生们的抗议活动中终于告一段落,他们精疲力竭,在先生的劝说下,安静下来;他们适才抗议的画面被个拿相机的洋鬼子给偷拍了下来,现在,他正扭着一根钢笔,试图给这些照片拟个耸人听闻的新闻标题,“日本间谍潜伏中国火车站?学生暴力抗议要求彻查!”;一对穿着洋装,打扮时髦的年轻夫妻一直坐在窗看杂志,其中那位英俊的丈夫时不时地根妻子抱怨着当下时局,那位妻子却无心应承她丈夫的话题,她清瘦高挑,短发新烫了小卷,捧着本英文小说读着,不时用笔在上面勾勾画画;一位干瘪瘦削的老太太坐在角落,拎着一串佛珠,默默地诵经;她随身跟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本想拿着药去贵宾室的炉子上煮,却被里面一位穿着西装的贵客数落了一通;贵客四十来岁,拎着个巨大的行李箱,时不时火冒三丈地把列车员叫进去,询问究竟是谁下令封的站;一位穿着丝绸袄子,镶着金牙,戴金链子的老爷斜倚在软榻上,在逗弄着一只虎皮鹦鹉;他带着个中年男仆人在旁烧水煮茶,伺候着主子;还有三个穿着统一西装的男人,总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面旗袍女郎;女郎前凸后翘,样貌姣好,和她身边的男伴调笑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一阵锐利的金属摩擦声穿透了喧嚣,呼啦一声,通向站台那扇进站口大门又被打开了,一阵剧烈地冷风灌了进来,人们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带着抱怨地向外看去——那位挺拔、威严的警官方剑持,踏着锃锃作响的马靴,敛着巨大的黑色熊皮大氅自站台进来。他目光如饥饿的鹰一般在人群中扫射着,令所有疑惑的、愤怒的、埋怨的面孔,都不由得为之一凛。

  “刚是谁带头闹事的?”方剑持浑厚的声音几乎穿透整个候车室,连稳坐在贵宾室中的那几位也被吸引出来了。

  门外的缉查队小队长立刻小跑进来,在方剑持耳边低语了几句。

  方剑持微微抬手,缉查队队长立即会意,招呼来两名下属,未等人反应过来,已经将最先带头闹事的那位戴眼镜的男学生双臂向后一剪,绑了起来。

  戴眼镜的男学生顿时大喊着“走狗!汉奸!”挣扎起来,其余的学生们很快群情激昂起来。这熟悉的画面,不久前就发生在天津市的街头,他们的同学、师长,在那起抗日运动中,被流氓巡警们棍棒驱赶,用力地扭捕,甚至不幸丧生。

  一刹那,其余学生们再次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冲着方剑持吼叫起来,其中一个满脸稚气的男学生,竟激动地冲了上去,挥拳往方剑持脸上砸去。不过在他拳头靠近方剑持的刹那,方剑持轻描淡写地张开手,一把将他的拳头裹住,狠狠一拧,那男学生一声惨叫,痛的跪倒在地,随即立刻又有一名稽查队员上前,将男学生双臂也扭了起来。

  方剑持从兜里摸出那双验尸用的白手套,团成一团,一人一只塞进了两个被绑的学生口中。戴眼镜的男学生气得双脚乱踢,说不出话来,不一会儿就喘不上气蔫过去了,现场其他人也不敢再吱声了。

  方剑持拍了拍被踢脏的裤子,走到候车室正中。

  “本官是天津市公安局直属稽查队总队长方剑持,三小时前,在车站一号站台,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件。从现在开始,本官将在站内开展调查工作。调查期间,站内一切事务均需向本官汇报,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将以干涉治安调查罪抓捕,即刻拘禁!”

  乘客们倒也听说了站台上发生了凶案,可这个消息由警方亲自公布,还是十足震惊。他们迷惑、怀疑,又各具心思地彼此打量了许多个来回。

  “真死人了?”、“天津卫最近可真乱呐”、“真是日本人干的吧?”“真被学生们说中了?”

  突然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在方剑持的腰间敲了敲,方剑持手立刻便往腰间摸去,转身的同时,枪瞄准了对面——那个病仄仄的老太太吓了一跳,双手拿着拐杖举了起来。

  方剑持这才把手放松下来。众人们看到方剑持腰间的枪,也一时安静了下来。

  “小子,究竟谁死了?”老太太一脸糊涂地问道。

  方剑持让孟大梁将死者画像展开来,向四周展示了一圈。

  众人纷纷向前凑近了几步,认真打量。贵宾室中那几位挪不动屁股的贵人们,也忍不住好奇都走了出来。

  “死者也是今晚的乘客,适才也在候车室等车。你们之中,可有相识的?”

  画像打开的刹那间,方剑持听到了一声惊讶的叹息,声音微弱,转瞬即逝。他转头往声音的源头处望去,是那个嘴里塞着白手套,戴着眼镜的男生。方剑持挥挥手,稽查队员先将两个男生放开。

  “你是不是见过死者?”方剑持问那个男学生。

  男学生轻蔑地哼了一声,全然当做没有听到。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带着个帽子,从厕所出来,我去上厕所的时候,还和他撞到了。”那个教书先生思索着,指着进站口的厕所方向。

  “后来呢,他去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吗?”

  “没注意,当时车站的人都还在外面,候车室里乱哄哄的,出出进进也没人管。何况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那人,他一直带着个帽子,看不清长像。”

  “怎么,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死了?”老太太似乎耳朵不大灵光,却一心急切地不停地追问。李唐轻轻拍拍她,“不是的,老妈妈,现在警官怀疑,凶手是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你们可有见过?”

  “灰色长袍?”老太太嘟囔着思索着,却似乎没什么印象。

  一个长相斯文白净的男学生好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他刚开口想跟方剑持说什么,却被他身后一个瘦小的女学生拉住了,男学生又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子。

  那个老太太身边的小丫鬟这时,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说自己给主家煎药的时候,确实见了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在炉子边烧什么,她刚过去,那人立刻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她只看了一眼那人往厕所方向去了,也没再追究。

  这话又提醒了那个烫着卷发的年轻妻子,她急忙挤过来告诉方剑持,自己见到了那么个戴帽子、穿灰色长衫的男人,他在厕所里跟什么人说话,说了几句,就快步跑了出来。随即就往站台去了,整个过程他都低着头,小心扶着帽子。这让她感觉很奇怪。

  “他说了什么?”方剑持问。

  卷发女士想了想,“谈到了关于什么‘货’的事情,我当时只顾着想厕所中有人,有点难堪,转头便离开了,也没仔细听。”

  “那时是几点?”

  “那时雪已经停了,大概三点多吧,具体便不记得了。”

  方剑持点点头,确定死者去站台前,最后见到的,果然便是那个穿着长衫的男人。

  “警官,那个穿长衫的男人,便是你是说的那什么……凶、凶手?”小丫头发问。

  “可能性很高,但考虑到凶手有可能乔装,未必就是男性。男女老少,皆有可能”

  卷发女士认可地点了点头,“特别是带着帽子、不让人看到面容,这样刻意的装束,反倒像是为了故意给人留下印象似的。”

  方剑持对卷发女士的见解显然十分认可,欣赏地打量着她。

  卷发女士急忙躲开方剑持的目光,“我恰好在翻译一本西洋侦探小说,里面的凶手,便是易容乔装作案。不过小说中的桥段,做不得数。”

  卷发女士身边的丈夫听了她的话,脸色低沉,“你怎的没告诉我你见过嫌疑人?”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听得出阴阳怪气。

  “说了是恰好看到,这么小的事,倘若警官没问,我定然也想不起来,怎么告诉你?”

  “我是你的丈夫,你向人介绍时,总该先介绍我的小说作品,再提你自己翻译书的事。”

  卷发女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好,下次一定先介绍你这位大作家。”

  画像在乘客们之间传递着,有人仔细端详,有人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却没有一人认识。这倒也很正常,车站里汇聚着八方来客,大都从未见过彼此。

  “压根就没人认识。我说这么点小事,何必要把整个车都站封了,这么多人拿枪堵着,还真把咱们当犯人了?”一身官员打扮的男人抱怨着。

  “哎呦呦,都六点过半了。”旗袍女郎看了一下候车室的时钟——“再耗下去,还让不让老娘上火车了噻?!”

  “他敢?咱买了火车票,说不让上就不让上,有王法吗?”金链子老爷提着鹦鹉,尖着嗓子叫喊道。

  鹦鹉也识趣地附和着,“有王法吗?有王法吗?!”

  方剑持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烦乱不堪,他突然举起手,猛地一扬,门外稽查队的警员们突然举起枪,冲着天空“啪——啪——!”两声空鸣,房檐上的积雪被震得簌簌而落,唤起一阵乌鸦苍凉的悲鸣。

  候车室顿时安静了下来。

  “各位,本官今日查案,乃是依据民国二十四年新修中华民国刑法典第二十二章五十一条,于恶劣目的杀害他人性命者,应从严予以调查,审按犯人之心术,及犯罪之详尽事实。每个中华民国公民,均应予以配合。凡拒不配合者、知情不报者、撒谎隐瞒者!一律属于违法,本官必将视作共犯!同罪同罚!”

  话音刚落,偏有个不信邪的冲了上来——

  “在下徐暮明,自问肚子里有些存货,想替在座的诸公说几句。调查命案是很重要,但这终究是你们警方的工作。在场诸公,哪位不是有紧急事务,才冒着这么大的雪来乘车,倘若只为区区一桩杀人案,便要不停地配合你做这做那,耽搁了诸公的要事,阁下该如何补偿?”

  徐暮明是那位卷发女士的丈夫、那位大作家,他带着一副黑丝眼镜,头发打满了廉价摩斯,硬邦邦地好像插在头皮上。

  方剑持瞪着他那张满脸骄傲的脸,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带。

  “闭嘴!我管你是谁!本官刚说过的话,不会再说第二遍。如果谁再继续耽误办案,本官绝对不会手软!”

  方剑持的手越来越紧,徐暮明被勒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位卷发女士及时上前求情,方剑持才松了下来。

  徐暮明泼口大骂,“瞧瞧现在天津的警察,根本就是土匪!”

  方剑持不在理会他,他一脚跺在一张长椅上,将木质的椅边跺出了一条裂缝。

  “告诉你们,根据本官目前的调查,凶手就在你们之中!在排除每个人的嫌疑之前,谁都别想走出这里!”

  

继续阅读:九、嫌疑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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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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