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做事总是极尽周全,还没等方剑持安排,就将售票室收拾了出来,作为旅客登记处使用。梁丽珍之前一直躲在里面,试着新买的丹祺牌口红,对售票室之外的事情,仿佛一无所知。
方剑持随手查看了梁丽珍的车票夹,今晚的“平浦头二三等特快列车第四十二号”,因是临时印的,还透着油墨味道。梁丽珍每撕出一张票,都会顺手在一旁记账单上登记时间和座次,方便月底账目清算。方剑持数了数,这趟车目前共售出二十三张车票。比候车室的十九人,多出了四张。
方剑持询问梁丽珍,是否还记得这些乘客购票时的疑点,梁丽珍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李唐安排梁丽珍去烧些热水打乘客们喝,梁丽珍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磨叽了半天才动身。李唐说,丽珍是站长的远方表妹,连自己这副站长都常使唤不动她,“好在她脑子倒不糊涂,这么多年,账倒是从未算错过。”
方剑持让孟大梁和小江南守在售票室门外,由李唐按照名单,逐一叫乘客进入登记。
“那么方警官,咱们该按照什么顺序叫人进来呢?您有怀疑的对象吗?”
根据雪中脚印的尺码和深度,方剑持推测,凶手比死者略高,体重较轻,身形瘦削,从那几个乘客所目击到的情况来看,也映证了这一推测。这种情况可以率先排除几名身材瘦小的女性嫌疑,在男性凶手之中,他认为青壮年男性行凶的可能性更高——死者腹部只有一处伤口,说明凶手出手干脆利落,是个心思沉稳,体格健硕的家伙。
方剑持适才训话时,仔细地观察了每一名乘客,符合这些特征的这样几人:
首先是那三个男学生中的两人。其中那个斯文白净的男生又高又瘦,与描述十分契合,他适才抗议的时候,也冲在前面,像是个有勇有谋的学生领袖;那个年纪小一些的身材也相对矮小,看起来温吞敦厚,总跟在其他两人后面,但心思极重,一个人时总是在思索筹谋着什么;反而那个戴眼镜的性格冲动火爆的男学生,他虽然身形符合描述,但方剑持注意到他摘下眼镜之后,便成了个睁眼瞎子,可倘若是带着眼镜作案,那么但凡看到他的人,描述嫌疑人时,一定会提到这个最明显的特点。
另外,学生们总是一口笃定事件和日本人有关,有转移调查视线之嫌。
其次是那三个穿着一模一样西装的男人,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全程不是耳语就是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三个人几乎一般高瘦,除了其中一个哑巴不可能将人单独约出去见面,其余两人的特征都吻合。
最后是贵宾室那个始终提这个大箱子的男人,他一直在跟列车员打听着警方的情况,显得很是不安。那个诡异的大箱子,几乎能够装下一个人来,更是显得奇怪了。
方剑持依序写下了这几个人,交给了李唐。
“那位小说家呢,看身形,他也是又高又瘦的?”
“虽然那人看上去确实挺讨厌,但按她妻子的口供,不至于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吧。”
“难道那位女士,不会撒谎吗?”
“那么,更可疑的不就是那位女士吗?她明明可以保持沉默,却故意站出来提供这些线索,岂不是在误导调查?当然现在也不能排除多人携手作案的可能,我只能说,在我所接触的大部分案件中,偷盗、打劫,多是同伙犯案,唯独凶杀,却大多是一人。毕竟往往只有钱财才能使人守住秘密。但这无非也是推测罢了,本官从来只相信既有的证据,根据已有的线索做出推断。”
李唐认同地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一个人。”
方剑持说着指向了那位学生的带队先生。他虽然清瘦,但个子实在算不上高。李唐不禁疑惑。
“他的右脚轻微地有些跛足,但按孟大梁所说,他进站时脚并没有问题,那只有一种情况,他在车站里扭伤了脚。”
李唐仍然不明白这有什么奇怪之处。
“脚印。”方剑持解释,“雪地里的脚印,到桥的中段突然就消失了。雪三点多就停了,桥上并没有被清扫过的痕迹,所以脚印必定不是事后清理掉的,而是凶手用了某种不留下足迹的方式离开现场。那么更重要的问题就是,凶手为何不愿留下脚印?一般来说,藏匿现场痕迹,主要有三种可能,一是痕迹能够直接暴露个人身份;二是暴露了作案手法;三是暴露作案时间。目前来看,死者的死因尚算是清晰,作案时间也很明确,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为了隐藏个人身份的目的了。”
李唐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那位教书先生,说不定就是在作案的时候弄伤了脚,他怕跛脚的脚印太过明显,就干脆——从桥上跳了下来?”
“但又如何解释栏杆上的雪是完整的?”
李唐又被方剑持问得语塞了。
“所以,实际上我们根本没法通过推断来确定或排除任何一个人。李站长,就按照离售票室座位的远近,把所有人依次叫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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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最先通知的,是离售票室最近的那几个学生:南开大学的王天佑、贾云龙;法商学院的刘鹤;三八女中的任小满;北洋女中的胡芝芳。其中王天佑便是那个斯文白净的男生,贾云龙是戴着眼镜的,他两个人年级稍大,像是这群学生中的领导者。
王天佑告诉方剑持,几个学生是天津各学校的学生代表,因为之前参加了抗日活动,被统一要求去南京参加青年活动,听受蒋委员长的训诫。
方剑持颇不以为然,既然是听受训诫,总该选派些“听话”的学生,这些年轻人还没等坐上车就在车站先闹起事来,真不知到了南京,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方剑持详细询问了王天佑今天下午三点之后的行动,他说他下午和贾云龙一起去站台抽过烟,大概两三根烟的时间,两人谈论了关于此次南下的行程,后来谈着谈着意见不合,吵了起来,就先后回候车室了。
王天佑离开的时候,突然问了方剑持一个问题,“你们查出来,死者是怎么死的了吗?”
“详细的调查情况属于警方机密,我不便告知。”
王天佑点了点头,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又憋了回去。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
方剑持知道,他绝不只是好奇而已,不然他一定会先问,“死者是谁。”
贾云龙进来时,还在因为之前的事在赌气,他一言不发,拒不配合方剑持。
“王天佑说,你和他吵架了?因为那个那个编麻花辫的女孩?”
王天佑说的吵架,自然不是因为女孩,但方剑持早就发现,贾云龙适才被自己属下扭住的时候,眼睛一个劲儿地往一个编麻花辫的女孩儿身上瞄。
果然,贾云龙因这句话炸了锅——
“放他妈的屁,那个小白脸,根本不配提志芳的名字。”
此话一出,贾云龙便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起来。经他证实,两人的确一起去站台抽了烟,也吵了架,但之后他先回了候车室,王天佑不知道做了什么,好半天才从外面回来,当时满身都是雪。
“那个小白脸,绝对被日本人买通了。他先前的活动一次都没有参加过,这次却突然要和我们一起去南京,明显是收了钱,路上监视我们。”但他究竟怎么收了钱,贾云龙却没有证据。他也不想和方剑持吐露太多,听到方剑持继续追问王天佑的话题,就借故离开了。
刘鹤和其他两个男生不是一个学校,并不太熟,也很少说话,几乎全程都在候车室呆着,偶尔和他们老师耿炳文谈些学术话题,仅在中途去了一趟厕所。胡芝芳和任小满两人是女中的学生,年级最小,走到哪里基本都在一起。不过胡芝芳中途身体不适,任小满离开了一段时间,帮他去找列车员高德友要过一盒清凉油,两人各自单独待过一段时间。清凉油的事得到了高德友的证实。
方剑持询问了每个学生一个相同的问题:你们的先生耿炳文,是先天残疾吗?几人都是否认,说也没发现今天何时,耿先生的脚就跛了,怕不是受了伤。方剑持逐一检查了学生行李,并未在其中发现长衫帽子等乔装用的行头。
耿炳文四十来岁,是南开大学的教导主任,也是学生活动的负责人,经常主持各个中学和大学的民主读书会活动。他告诉方剑持,今天一共有七名学生和他一起去南京受训,目前还有两人未到,可能是因为下雪困在了路上。
耿炳文声称自己下午除了中途单独去过几次厕所,都在和不同的学生探讨学术问题。
“你的脚怎么了?可是受伤了,怎么没有学生帮忙找点药来?”
耿炳文连忙声称,伤是学生们闹得正凶那会儿,自己去劝架,不知道是被谁踢到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不知道有没有伤着骨头,我自幼通晓医理,帮你看看,可别落下残疾。”
方剑持不由分说地就拉开了耿炳文的裤脚,只见他右脚踝处一片乌青,还带着皮肤擦伤,而他棉裤极厚,只是不小心踢到,何至于这般严重。
“伤得很重,我看倒不似踢伤,倒像是——高处坠下来,摔的。”
耿炳文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也不知是不是伤痛导致的。
“警官说笑,在下一个读书人,缘何无辜爬高坠落。这伤就是被踢得,当时乱糟糟一团,也不知道是谁,下手这么狠,怕不是个练家子。”
耿炳文的行李中,除了一封去南京参加活动的介绍信,并无异常。
他离开后,方剑持询问李唐:这人也穿着长袍布鞋,你看他身形,和那铁架桥上掉落下的身影,像吗?
李唐往耿炳文的方向又看了几眼,“确实有几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