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老师一走，大家也就不再掩饰，充满恶意的目光纷纷转向周媛媛。
此刻周媛媛正小心翼翼地踩着泳池底部光滑的瓷砖，一步步往边缘靠去，试图尽快离开泳池。她浑身绷直，紧张地攥住手心，不想让自己露了怯。
然而这时，那群体优生突然纷纷跳入水中，然后一个一个在周媛媛身边冒出头，形成围拢的态势。
蒋胜男还想立足班长的威严，然而几道身影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面前，面对那些人高马大的体优生，她也瞬间有些怂了，于是将目光投向永远面容平静的林夏：“你不管啊？她不是你朋友吗？”
林夏此刻正坐在铺在地面的浴巾上，一双嫩白的脚晃晃悠悠地泡在水里，似乎心情不错，又似乎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汪梦柔几次欲言又止，担心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不确定林夏是不是真的不会在意。
“林夏？！”蒋胜男聒噪的声音似乎终于将林夏从另一个世界拉回，她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刚刚被惊醒。
一片寂静中，林夏忽然动了，许力几人也立时有些紧张地抬头盯着她，大家都在等待着她的态度。
然而林夏只是嫌弃地站在洁白的浴巾上，用力蹭了几下，擦干双脚，随意嘟囔了一句：“这公共泳池的味道还真难闻啊！”
林夏的语气平淡，周围的气氛却陡然一松，似乎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那就是做对了。而且，那难闻的味道来自哪里呢？——自然是来自讨厌的人了。
周媛媛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一个男生却突然嬉皮笑脸地怪叫着，一个猛子扎进池子，还故意用力拍打着水面，溅起一大片水花，让周媛媛迎面被浇了个透彻。
周媛媛呛了口水，顿感不妙，试图加快往岸边去的速度、以躲避他们的恶作剧。
可是那些体优生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们开始借着在水里嬉闹故意一点点缩小包围圈，周媛媛身后的人突然大声怪叫，不等她反应过来，旁边的男生又跳入水中，在滑过她时故意“不小心”推一下或是再撞一下……他们临时起意也只是想要吓唬吓唬周媛媛，所有人都把这当成一个小玩笑，唯独除了周媛媛本人。
周媛媛努力想要保持平衡，但最终还是无法抵挡他们的连续“攻击”。终于在一次猛烈的撞击下，她脚下一滑，顿时失去了重心，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电光火石间，她死死盯着台阶上的林夏，然而林夏只是专注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肯施舍过来。
明明她知道的，自己有多害怕水，多害怕被溺死……
纷繁不甘的念头和着记忆涌入了她的脑海，“扑通”一声，周媛媛重重地摔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顷刻间涌入她的耳朵、鼻子、口腔，周媛媛的身体也瞬间僵硬，恐惧深入她的脾肺，将她从内部一寸寸冻结。
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窒息。
她再一次体验到了死亡的感觉。
水面剧烈晃动，扭曲了外面的世界，林夏的面容变得模糊，可是周媛媛却能清晰感受到，这一刻不会再有人来救她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绝望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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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被厚重的乌云遮住，不见光亮的夜，黑洞洞地仿佛能吞噬一切。
“哐啷”一声巨响，伴随着碗碟落地的碎裂声和母亲的惨叫声，周大树又耍起了酒疯，他大着舌头咒骂着：“天天丧着个脸，把我的运气都克没了！你个扫把星……”
周大树这是又赌输了，回来就拿吴玉贞撒气。周媛媛冲出去的时候，就看见母亲瘫倒在地上，头上血流如注。天空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那血淋淋的画面，十分瘆人。周媛媛想也没想就冲到了母亲面前，用力推开周大树。
周大树因为醉酒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回过神来，他狠狠盯着周媛媛，狞笑一声：“你个讨债鬼还想反了天？老子今天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周大树一把拎起周媛媛的衣领就将她拖到院子里，直接按到水缸里。
“咕噜噜”，一串气泡将她肺里仅存的空气都带走了，周媛媛拼尽力气挣扎着，根本够不到父亲的手，只能徒劳地拍打着水面，但她碰到的只有冰冷的虚空。她想呼救，在水里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根本无法呼吸……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耳边父亲的咒骂声和母亲的哭喊声都变得嘈杂而失真。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的环境，但水缸里的世界却是一片无尽的漆黑。
在她几乎失去意识时，周大树猛地将她提起来，可根本不等她吸过一口气，下一秒又将她用力按入水中。他要的就是这种掌控感，他要周媛媛明白，她的生死都在他的一念间。
气泡飞速涌上水面，水下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周媛媛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体力的流失，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向下坠去，无尽的下坠，无尽的深渊……
在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她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恐惧将她一寸寸彻底吞噬……
她怕的或许不是死亡，而是生死都由不得她，她怕自己的命握不在自己手里。
那一年，周媛媛只有七岁，记忆都不健全，周大树随手就将这种恐惧深深根植于她的心中。哪怕后来那个小女孩也会长大、会长出獠牙和利爪，她或许不再恐惧那个日益衰老无能的男人，却始终恐惧于黑暗的深水、恐惧于命运的失控。
童年的恐惧瞬间覆盖了周媛媛的记忆，她的身体被寸寸冻结，她就那样直挺挺地倒在水里，宛如尸体般僵硬。
然而周围的人却浑然不觉，还在不断叫嚣着：“装死啊？以为不反抗就没事了？”“她爸杀人的时候怎么就没想放过别人呢？”……
其中也不乏有人担心事情闹大，但许力叫得尤其大声和义正词严：“别对什么人都心软！万一是条毒蛇，说不定帮了还回头咬你一口！”他话里虽然没提林夏，却好像句句都在为林夏出头似的，好像这样表忠心，才能让林夏解气。
在许力的煽动下，大家的情绪很快又被调动起来。少年人是最容易被冲动冲昏头脑、失去判断力的群体，就连蒋胜男也加入了“同仇敌忾”的队伍中，一起对着那个杀人犯的女儿施行他们“正义的审判”。
眼看这场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汪梦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夏的表情：“他们不会弄出事儿吧？”
林夏不悦地蹙起眉头，她不会再心软地怜悯周媛媛，但如果那些人是打着她的旗号，去占尽便宜、去满足他们内心龌龊的欲望，这就是她不能容忍的了。
林夏起身悄然走到泳池边，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似是在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令。然而林夏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手将储物柜的钥匙掷向泳池。
然后轻轻的“砰”地一声，小小的钥匙掉入水中，几乎连涟漪都没有。
“哎呀，我的钥匙掉了，帮我找回来吧。”
林夏平静的话音一落，许力立刻一个猛子扎了进去，直奔林夏丢钥匙的方向，众人也都纷纷涌过去追去寻找钥匙，好像那枚钥匙可以开启藏宝箱似的。
他们当中有人是想讨好林夏，也有人是不愿真的酿成恶果、索性借此逃避。领会到林夏的心意后，汪梦柔以最快的速度叫来两个同学，帮忙把周媛媛抬了上来，确认了没有生命危险。
很快，许力从泳池边弹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对着林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排牙齿雪白明亮，好像一只吐着舌头等待奖励的金毛，哪里还看得见刚才那个疯狂叫嚣的人影？
他求夸奖似的向林夏摊开掌心，一枚银色的钥匙闪闪发光。
林夏蹲下来，笑了一下：“谢谢了。”只是那笑容极浅淡，根本不达眼底。她信手捏起那枚钥匙，顺着许力的掌心轻轻往上划。
钥匙不算锋利，划过皮肤时留下的痕迹也几不可察。然而那金属冰冷的触感刺得许力的寒毛都跟着竖了起来，他却不敢动。
虽然牙齿打架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得格外真切，他还是努力摆出一副疑惑无辜的表情，凝望着林夏，试图装傻到底。
慢慢划到了他的动脉处，林夏停住了。她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只是打量着一个物件似的。
许力的汗不自觉地顺着额头淌了下来，说不上是热还是冷。他感觉平静地水面之下，泳池里的水随着过滤器更换，一波波地暗涌而来，或许确实是忽冷忽热。
游泳馆里的消毒水味儿让人的呼吸都变得迟缓、压抑，几乎无法行进，空气也跟着凝固起来。
良久，汪梦柔终于鼓起勇气，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夏夏？”
“下次做什么蠢事儿，不要拿我当幌子。”林夏的警告也是如此心平气和，好像说着一句天气如何的寻常话。
一句“我没有”的辩解在许力的喉咙里转了一圈，被林夏冰冷的目光逼着生生咽了回去。林夏的手上只微微用力，许力下意识后退，就径直跌入了泳池，溅起一大片白色的水花。
在众人屏息的注目下，林夏若无其事地将钥匙圈套回到纤细的手腕上，摇了摇，站起身，好像刚才一切都是大家的错觉一样。
等许力重新浮出水面时，林夏已然离开，他森然的目光扫过，大家都不自觉地避开了眼神，生怕被记恨。
因为这段插曲，同学们也没了继续捉弄人的兴致。
周媛媛醒来时，偌大的游泳池已经没有人了，随着灯熄灭，水面如巨大的黑色绸缎，吞没了一切声音与光影。
唯有那为了防滑设计成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她骨头生疼，提醒着她一切还是真实的。
周媛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
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吧？死不了，就继续活着吧，她自嘲地笑了笑，踉跄着向外面走去，向着那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头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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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长长的老街，周媛媛拖着满身狼狈，一路走到最破败的那栋棚屋前，一直走到母亲身边，拉开母亲柔软的手臂，躺到了她的怀里，那最后一口气才终于散去。
所有的疲惫顷刻间席卷而来，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回到了安全的子宫里。
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会毫无保留地、不求回报地爱着她。年轻时的周大树浑身充满力量，就像一个不可战胜的噩梦，可是母亲愿意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她面前。
她的手轻轻滑过母亲手臂上的累累伤疤，慢慢摸上母亲的额头，那里有一块浅浅的凹痕。
那天晚上母亲明明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她还是努力爬到了院子里，地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母亲无力阻止那个暴戾的男人，一次次被推开，最后只能绝望地跪倒在地上。她的头“邦邦邦”地磕在水泥板上，一下一下，很快鲜血将地面染成一片暗红色，她却好像虔诚的信徒一样毫无知觉，只要女儿能活下去，她做什么都可以。
跟林夏不一样，周媛媛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如同这条老街一样，被捆上了巨石，无可逆转地向黑暗中沉沦、堕落。
就算林夏向她无数次描绘了关于她们的美好未来，带她窥见了一个与老街截然不同的世界，可是周媛媛始终清楚，那个气泡太过美丽，也太过脆弱。
林岳鸣被误抓的风波，只是让这个梦提前醒过来罢了。
睁开眼，她身边还是只有瘫痪的母亲和破败的老街、会漏雨的屋顶和到处爬行的蟑螂。周围真实的一切，无不在提醒周媛媛，林夏只是一个她可望而不可及的美梦。而她能做的，只有牢牢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不择手段。
“没关系的，妈，现在这样也很好，日子只剩下你和我了。”
周媛媛牵起母亲的手，将脸轻轻靠在上面。那双手上的皮肤已经松垂，好像生命力和血液都被抽走了似的，干瘪得如同一朵枯萎的花。
浅金色的日光从窗棂中洒落，周媛媛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憧憬与幸福的光晕，她静静靠在毫无知觉的母亲身边：“妈，你放心，我都会带着你离开的，很快。”
那一夜，周媛媛睡得很安心。
她是个乐观的姑娘，觉得既然周大树已经消失在她们的生活里，那么就算没有林夏的帮助，靠着自己，也可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至少，那时候她以为自己高考结束，就可以带着母亲一起换个地方，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