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媛媛也不会回头,向着老街,向着她最恐惧、也最别无选择的地方一路走去。
“吱呀”一声,推开老旧的木门,空气中的尘埃随着倾泻而入的日光上下浮动。
一股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母亲的身下又是一滩褐色的污渍,在潮湿闷热的屋子里发酵了大半天,那味道可想而知。
周媛媛脑子里的那根神经彻底断了。
她好像只能死在这个家里、死在老街,像一只不见天日的死老鼠一样腐烂、发臭,彻底烂在臭水沟里。
母亲一辈子都是爱干净的,可是在老街,干净是一种格格不入的奢求,就好像她想要的逃离一样,都只是不着边际的幻想罢了。
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她认命地又去打了一盆清水,好在这天气不必用热水,或者说,现在的母亲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既然已经上手了,周媛媛就顺便帮母亲洗了头发,这么天天躺着,吴玉贞的头发早就汗津津地打成绺了。
周媛媛用力将母亲整个拽到床边,脖子下面垫上折叠好的毛巾,好让她的头发自然垂在水中。
母亲吴玉贞今年不过四十岁,头发就已经白了大半,剪过几次还是很快会长长。
周媛媛动作轻柔地拨开母亲的头发,露出额头上的伤疤,如同那晚本以为可以遗忘的记忆至今仍然清晰可见。
“妈,疼吗?”她轻声呢喃着,只是眼睛却不自觉地有些模糊。
母亲的这道疤就是那晚留下的,女人身上的累累伤痕都是周大树打的,唯独这一道,却是为了她的女儿。
那晚周大树要溺死周媛媛的时候,作为母亲的吴玉贞当然心痛难耐,可是她不敢反抗丈夫,甚至都不敢去拉一下周大树的手,她早已经被打怕了。她只会拼命地磕头求饶,绝望地哭泣:“她再也不敢了,大树,放开闺女吧!她知道错了,你有什么冲我来吧……”
即便女儿要死了,她还是无比虔诚,信奉着只要牺牲就一定会得到宽宥,信奉着只要忍耐就一定能获得幸福。
周媛媛不自觉地用力,指甲抠在了那块伤疤上:“妈,你疼的话,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你不跑,也不让我跑……
指尖似是触到一丝腥气,她猛然回过神来,指甲已经抠破了母亲的额头,松开手时,失去弹性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凹痕。
周媛媛心疼地摸了摸母亲的额头,女人依旧毫无反应,像一具温暖的尸体。
母亲还有感觉吗?如果自己死了,母亲还能活下去吗?
某个瞬间,她突然觉得,是不是母亲就这样死了,她也就不用这么辛苦支撑了?
此前周媛媛从没想过放手,可是挣扎这么多年,她们怎么还是困在老街的棚户里,还是出不去呢?如果没有母亲,没有这块巨石压着,自己是不是早就能远走高飞了,又或者自己不得不去死的时候,也可以了无牵挂?
有些念头一旦起了苗头,就再也无法遏制。
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媛媛就已经将母亲整个按入水缸里。
母亲不会挣扎,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面容平和安详。
如果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放弃挣扎,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安详地离开,离开这个痛苦龌龊的世界?
黑夜寂静无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臭味,液化气还剩下半罐,应该够了。
周媛媛的心像这盆水一样平静。母亲的呼吸微弱,透明的气泡轻轻浮到水面,悄无声息地破裂。
就好像她的一生,悄无声息。
就好像老街里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没关系,妈妈,很快,很快我就来陪你了。
没有了知觉,也就没有了痛苦。
周媛媛的意识渐渐模糊,她的一生就如同雨滴消失在坑洼中,除了恼人的泥泞,激不起半分涟漪。
只是可惜,她还没有去过远方。没有见过林夏说的皑皑雪山,没有去过维也纳的金色大厅,也没有见过会在夜里发光的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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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一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在门外探头探脑。
今晚陆国华加班,陆成宇犹豫许久才跑了出来,毕竟他可不想周媛媛再在学校里堵自己了。还有上次,他刚走到红姐的理发店门口,就被周媛媛揪住了后脖领子,然后被搜刮一空。这样提心吊胆的慢刀子,甚至不如让那些体育生直接揍自己一顿来得痛快。
他轻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的时候准备离开,可就不该在路过窗子的时候多看那么一眼。
那一眼,就看见两道人影横倒在一起,水盆扣在地上,殷湿一片,暗色的阴影让他差点以为撞见了凶案现场。陆成宇颤抖着抹去眼镜上的雨珠,虽然没看清具体是怎样的情形,但也知道出了事。
陆成宇当时是犹豫的,如果周媛媛死了,也就没人再会威胁他了。可是他害怕,害怕真的闹出人命,更害怕周媛媛找自己勒索的事情不会密不透风,一旦被人知晓,今晚跑过来还钱的他恐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所以几个呼吸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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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风,夹杂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湿漉漉的泥水,从背后浸湿了她的衣服,地面的寒意刺激着她的神经。
“呕!”周媛媛一阵反胃,却什么都没吐出来。她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她好累,好想闭上眼睛,只是胸口又被捶了一下,让她差点背过气去。
生怕周媛媛抢救不过来,陆成宇紧张之下用力重复着那一套并不标准的急救措施,当然他只会按压,还没有勇敢到去做人工呼吸。
周媛媛下意识反手就是一巴掌,当然那力度实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两人都愣了一下。
周媛媛这才恢复几分意识,努力睁开眼睛,有些说不清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其实,你可以不用管我的。”
陆成宇涨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又做回了那个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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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很小,所以通了一会儿风就可以了。只是雷电天气,老街又跳闸了。
陆成宇主动帮周媛媛把她母亲抬回床上,确定没什么事情了,第一反应就是想赶紧走。
周媛媛原本还想给他倒杯水,转头看见贴着墙边的陆成宇,忍不住嘲讽一笑:“就那么想跑?我很吓人吗?”
他还是胆子那么小,以及,那么厌恶自己。
“没有……就是,那个很晚了……我得回去了。”陆成宇急着走,黑暗中直接撞到了桌角,哐当一声,不知道又碰到了什么。
周媛媛冷笑:“也是,嫌弃我是应该的,以后离我远点吧。”
陆成宇不敢接话,第一反应就是想赶紧逃跑。
偏偏他一推开门,大雨就当头浇了下来,如珠帘瀑布,汹涌骇人。巨大的风将瘦小的男孩瞬间又吹了回来。
陆成宇有些尴尬,逃不掉,就只能硬着头皮退了回来,只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唯一庆幸的是停电了,他不必面对周媛媛锐利的目光。
周媛媛也懒得理他,扶着墙壁慢慢往灶台边走,她口渴得厉害,偏偏那罐液化气没了,她也烧不了水,只能倒了些自来水喝。
虽然习惯了摸黑,但她到底刚中了毒,脚步虚浮,走了两步就头晕得厉害,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一直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的陆成宇总算找了件事做,他过去想要扶起周媛媛,却被一把挥开。
“别碰我!”
陆成宇以为她还在跟自己生气,急忙解释起来:“周媛媛,我真不是嫌弃你,我就是……
“不嫌弃?那这样,你还不嫌弃吗?”周媛媛缓缓将衣服褪下,露出大片几近溃烂的皮肤。
一道闪电,照亮了周媛媛身上可怖的创口。那些密密麻麻的破裂的水泡,像一条条蠕动的蛆虫,爬满了他所有的视觉神经。
陆成宇吓得叫出声来,连滚带爬地后退。
周媛媛“哈哈”地放生大笑,她承认自己是故意的,她就想看看自己临死前还能吓坏几个人。直到笑累了,她也没听到陆成宇再说什么话。
黑暗中,一片死寂,静得人心发慌。
陆成宇半天没出声,以至于周媛媛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把人吓死了。
周媛媛穿好衣服,找出备用的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亮起,她就看到陆成宇正姿势诡异地掏着袜子。两人面面相觑,瞬间尴尬不已。
陆成宇涨红着脸,把手里的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那一角已经堆了不少零钱。
在周媛媛询问的眼神中,陆成宇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瑟缩的样子:“那个,这些钱你先去医院看看。我本来也是给你送钱……说好这周……说好的。”他小心翼翼地掏出几百加上些零钱,“就是,对不起,我没凑够……对不起,我会尽快补给你!……你去医院看看还差多少……”
他没有问周媛媛前因后果,只是不断拼命地道着歉,好像自己才是做错事的那个。
周媛媛看着这个不知所措的男孩,大半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他的鞋子也很旧了,泡过水之后明显开胶了,他一踩都会出水。
她一直都知道他也没什么钱,想起之前自己逼着他掏钱,倒显得自己像个只会压榨人的地主。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整个氛围都松快了下来。
绝望的念头只在一瞬间,那个瞬间过去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两个人也就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
“你把钱给我,你爸不会管你吗?”周媛媛扫了一眼陆成宇还吊着绷带的胳膊,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