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当然很好,但是她以后是要做钢琴家的,弹钢琴的手总不能去拧螺丝吧?阿鸣,你这一摊子总得有人接班……”大伯还是一副为他们着想的样子,“正好你侄子马上毕业了,准备回深圳发展……”
奶奶也赶紧帮衬道:“就是啊,阿鸣,你不肯从老家过继,就多照顾点儿你侄子,以后他肯定念你的好,我走了也能放心……”
奶奶打起了苦情牌,夏曼芳紧张地看向林夏,林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知道父亲再怎么跟母亲离心,也不至于如此糊涂。父亲早就分家了,若不是奶奶还在,恐怕这点面子父亲也不会纵着他们。
相比小舅还知道卖力讨好父亲,父亲这边的亲戚的吃相可就过于难看了。
果然,林岳鸣并不肯接茬,而是警告地瞟了眼面色因为兴奋而发红的大哥:“大哥,你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妈,大哥,你们就别为难二哥了。其实二哥和二嫂这个年纪,还是可以自己生的……”小姑倒是眉眼活络,以退为进来了一句,“我听说好多人都去香港生呢,还可以做龙凤胎。就是不知道二嫂的身体还能不能生了?”如果不能生,那有些话也就别怕人说了。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夏曼芳,夏曼芳下意识攥紧林夏的手。他们都知道,早年夏曼芳因为跟着林岳鸣四处奔波,流产伤了身子,这句话就是在戳她的心窝子。
夏曼芳抬起头,泪眼盈盈地望向林岳鸣:“阿鸣,我……对不起,我伤了身子……”
她怯怯地住了嘴,但已经提醒过林岳鸣,他们曾经也是一起经历过苦头的。
念及早年的经历,林岳鸣似乎也是心中一软,他强势地站起身:“我们家厂子的事情自有打算,还轮不到你们安排。”他冷冷扫视了一圈,“大哥,小妹,你们好像忘了,上次欠我的钱还没还清。”
“阿鸣!我生日你就非得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奶奶呵斥了一句,但对于一个早就成长起来的儿子,一个垂垂老矣的母亲是起不了任何威胁的。
“妈,我看您也是吃饱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林岳鸣拿起手包,示意林夏和夏曼芳一同离开,“单我已经买过了,你们自便。”
夏曼芳怯怯地跟着站起来,林岳鸣顺势揽过夏曼芳的腰,一副无比珍重的样子。直到上了车,他才松开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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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播放着轻柔的音乐,与静谧的夜色辉映。
车子安静地行驶在公路上,周围的楼宇街灯从窗外飞快掠过。车窗半开,微凉的风轻轻拂面而来,透进肺里,林夏这才感觉好像那口气终于喘了过来。
一旁夏曼芳的眼睛红红的,不时啜泣着:“阿鸣,是我没用,年轻的时候没照顾好自己……”她一面倾诉着,一面观察着林岳鸣的反应,但没等到预期的安慰,她心里更慌了了,说话也不知道是试探,还是口不择言。
“你还能生,要不然我们……”她说话吞吞吐吐的,但意思很明显。
林岳鸣冷笑一声:“你想离婚?”
夏曼芳身体一僵,求助地看向林夏,期盼着女儿能替自己解释两句。
林夏夹在中间有些为难,一时间也没给母亲找到台阶,毕竟林岳鸣和夏曼芳向来恩爱,作为女儿,她缺乏劝架的经验。
“可是夏夏需要一个完整的家,我们以前陪她的时候就少……”夏曼芳一面避开了林岳鸣的目光,一面拉过林夏的手,做足了心疼愧疚的模样。
林夏隔着后视镜,看到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松了松领带。
“差不多得了。”林岳鸣一句话让夏曼芳身体一僵,眼中的不安和恐惧分外明显。她因为紧张,指甲都抠进了林夏的手臂,林夏吃痛,但还是没有挣开。
毕竟今天他们确实过分了,哪怕知道错不在父亲,林夏也有些看不过去了,终于忍不住开口:“爸,怎么说今天也是我妈受委屈了……错不在她。”
林岳鸣听到林夏的话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林夏会在这个时候插话。
他看似无波无澜地反问了一句:“夏夏,你什么时候还管起这种事了?”
这句温和的责备,或者只能算作一句提醒,却好像一巴掌,生生把林夏打醒了。她沉默了下来。在父亲面前,她确实失了分寸。
夏曼芳也熄了火,只会肩膀一抖一抖地抽泣,委屈极了。
前方绿灯恰好变红了,车子跟着停下。
在夏曼芳压抑的啜泣声中,林岳鸣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我没说我要离婚。”
顿了顿,他从扶手箱拿出一个首饰盒:“曼芳,这是之前给你买的礼物,最近事情多一直没顾上给你。”
夏曼芳打开首饰盒,是一条项链,她立刻破涕为笑,这不仅是因为丈夫还惦记着自己,而是之前那个购物小票终于有了解释。
林夏扫了一眼,那条项链确实款式和之前警察给他们看过的差不多,流行的款式总是类似,但怎么说呢,父亲这个时候拿出来,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误会都能解释清楚,你们别天天自己胡思乱想。”林岳鸣说了一句,但从后视镜撞上女儿灼灼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他的情绪调整得很快,很快又恢复成那种关心又无奈的样子,像极了以前那个爱着她们的好丈夫、好父亲。林夏恍惚有种错觉,竟然觉得此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是浸溺在幸福里的家庭。
所以她没有再问林岳鸣,命案发生的那晚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些天,他又去了哪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父亲还在意她们,真相如何早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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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光透不过来,教室里的灯全都打开了,但还是有些暗淡。
早会时间,学校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新通知:“因为最近校外来往人员复杂,所以经过学校多方考虑,明天开始实行严格宵禁时间……走读的同学必须有家长签字同意,每天按时回家;住校的同学每晚都必须在查寝的时候签到,闭寝后,任何人不得进出宿舍……”
学校虽然没有明说,只借口最近的雪莉案引起对治安问题的重视,但真实原因同学之间都传遍了——那就是最近有风声传出,不少在校女生去校外做三陪,或者按照港台那边流行过来的说法,援交少女越来越多。
“谁那么恶心?!”
洗手间里,不知道是谁换洗的内衣上面有血迹和污渍,泡在水池里很久了,隐隐散发着一种尸体腐烂的腥臭味。因为近来的传言,大家早就胆战心惊,见到这样的场景更觉得恐惧和恶心。
几个女生忍不住大声咒骂了起来:“自己有病就死远点,别连累我们!”“赶紧揪出来到底是谁出去卖的,早点撵出去!”“发病死了就死远点!”……
那一声声的唾骂恶毒至极,连周媛媛这个自诩脸皮厚的人也面红耳赤。东西其实不是她的,但因为心虚,她还是继续蹲在了隔间里,没有出去。
她感觉腿脚一阵无力,不得不依靠在冰冷的瓷砖上,头脑晕沉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周媛媛回过神来,感觉身上已经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她想掀开衣服透透气,但布料已经和皮肤粘在了一起。周媛媛索性一个用力狠狠撕开,布料连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和粘液迸开,凉风瞬间灌进了伤口。
周媛媛紧紧咬住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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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中,同学们有的在捧着书认真学习,有的在嬉笑打闹,也有因为最近的事情聚在一起议论的,然而他们都是与周媛媛全然无关的群体。
木然穿过人群,周媛媛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个筛子,无数透明的风穿过她的身体,裹挟着她的血液和气力四散而去。每走一步,她都好像虚了一分。
不知不觉,她还是走到了琴房前。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质香,悠扬的琴声,一如曾经无数个宁静闲适的午后。
林夏坐在钢琴前,神情专注地弹着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来人。
周媛媛不敢靠太近,就站在窗前,默默听着那首《花之圆舞曲》。奇怪,之前自己怎么都记不住这首曲谱,可是现在好像每个音符都在她脑海里清晰无比。
舞曲风格的旋律明朗欢快,情感和动感交织,只是无论弹琴的人,还是听琴的人,心境好像都无法浸入那种花之王国的情境。
林夏的十指飞快在琴键上舞动,无比精准地演绎着快速的琴键连击和节奏变化。然而她总是觉得还缺了点什么,一曲完毕,她久久坐在原地。
“转音可以再柔和一些。”周媛媛忍不住轻声开口,试图用以往她们过去交流音乐的方式来打破僵局,但话语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夏心中一跳,然而她并没有回头,继续调试着音阶,声音平静而冷漠:“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不需要。”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彻底切断了两人之间本就脆弱的联系。
周媛媛的心沉了一下,但她没有放弃。她走到林夏身后,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可以让我试试吗?”
林夏停下了演奏,冷笑一声:“我怕你弄脏了琴。”
周媛媛愣住,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林夏是真的觉得自己脏了,还是气话。她以为她是最了解林夏的人,可是这个时候,她分辨不出,她们之间好像已经很陌生了。
但林夏没说错,自己这样肮脏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触碰钢琴呢?
她只是觉得自己即便要死,也想最后跟林夏再留下点什么,但其实,她早就该远离的。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了,就不要回头,周媛媛,不要让我看不起你。”林夏一字一句地说到,周媛媛,既然要骨气,就不要回头,不要让我心软。
“对不起……我知道了。”周媛媛只说了这一句话,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浅淡的日光,讲她们几近透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近,却没有交叠。
林夏索性继续按下琴键,一段段跳跃的音符,不耐烦地催促着周媛媛赶紧离开。
在纷繁的琴声中,周媛媛很轻地说了一句,林夏,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那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像羽毛一样,无声飘落在脚下,无人可察。
在她走了很久之后,林夏依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旋律,林夏感觉心里闷闷的,一股郁气又闷在心口,比昨天更甚。
学校里的那些流言,她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但她一时间没想过那个微小的机率,她只觉得周媛媛是被那些流言吓怕了,现在后悔了。
可是,林夏是那么骄傲的人,自己说过的话,怎么可能轻易改变?
她不会低头,绝对不会,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