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很困难的。
——《迦陀奥义书》
风吹开层层云雾,阳光依旧明媚。
母亲又领了新的男友回来。
男人给了见面礼,是一对精致的珍珠耳环。汪梦柔恰到好处地露出欣喜和感激的表情,直接就将耳环戴在了耳垂上。
当初为了多收一份礼物,汪春梅特意带女儿去打了耳洞,这些年也不算白费,每次男人或多或少都会给些表示。
晚饭都是家常小菜,却很丰盛,除了平日里那些清淡的菜式,还特意做了男人爱吃的红烧狮子头和辣子鸡。
一起吃过饭,汪梦柔就懂事地将自己关在了小小的次卧里面,外面时不时传来母亲和男人打情骂俏的声音,汪梦柔早就习惯了,更不堪的声音她也可以充耳不闻。
她对着镜子随手将耳环拆了下来,这样成色的珍珠不值钱,但已经是母亲能找到条件不错的男人了。汪梦柔拉开抽屉,里面大大小小的礼物堆了不少,将那副耳环丢进去,好歹也算新的了。不像桌角那只玩具熊,早就褪色了,她也早就过了需要的年纪。
那是很小的时候,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
有记忆开始,父亲虽然每周只会来两次,但每次都会给她带来各种颜色鲜艳的零食和玩具,上面的外文是她可以在其他小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哪怕在母亲的教育下,她始终乖巧甜美,但那时候,她心里仍然保持着一种超然的优越感。
那时候,香港对很多小孩子来说,就是童话里的天堂。汪梦哦入不理解为什么她和母亲只能在这里等着父亲来,为什么她们不能去找父亲。好像只要男人出了这个门,就彻底消失了。
后来年岁渐长,父亲来得越来越少。因为两地的经济水平不断缩小,随着通货膨胀,男人在香港的收入越来越低,已经负担不起内地的这个家了。
一个本不需要他的家,男人不出现没什么影响,可家用少了,影响就大了。
在她们连续吃了一个月的青菜面之后,母亲突然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也是在那天,母亲领来了一个男人,让汪梦柔叫他“张叔叔”。
张叔叔送给汪梦柔一条公主裙,可是一年后他就不再来了,然后就又陆续有了陈叔叔、李叔叔……
母亲不是流莺,每个男人,她都是认真地交往、小心翼翼地侍奉,用对待丈夫和神明一样的态度,让他们沉浸在温柔乡里。
男人享受着女人给的温情,却并不会为此丧失理智。
外面暧昧的声音很快被一阵巨大的吵杂声淹没。
汪梦柔仓惶跑出去的时候,看见几个粗壮的女人揪着母亲的头发,将她一路拖拽到大门口,她白皙的肌肤上都是抓痕和血口子,她们撕扯着母亲的衣服,用最恶毒的词汇叫骂着,“小三”、“狐狸精”、“臭婊子”……
母亲无力反抗,她只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般不停地求饶:“我再也不敢了……我错了……”
最后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趴在地上,拼命护住自己的脸,这样的姿势很难看也很狼狈,但她没有任何别的保护措施了。
而那个趾高气昂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只鹌鹑似的缩在墙角,嘴里不停念叨的都是对妻子的歉意和对汪春梅的指责,这个时候,他们又变成了一致对外的恩爱夫妻,母亲就是试图拆散他们的恶毒小三,唯一的错误,唯一的牺牲品。
这不是第一次了。顾不上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汪梦柔的世界只有母亲,她只能冲出去护在母亲身旁,运气好的话,那些人或许会顾及她的年纪手下留点情。但大多数时候跟现在一样,她顶多是同母亲一样被拳打脚踢、棍棒相加。
身体上剧烈的疼痛,反而会让汪梦柔的心里好受些,好像某种程度上,她就是在赎罪。
为母亲,为自己。
自己的出身就是原罪。她的母亲是个令人唾弃的二奶,她不过时母亲和一名香港货车司机的私生女,见不得光。
被拖到太阳底下,就无所遁形,就活该被揍。
那些愤怒的帮手打着正义的口号,对不道德的女人施以惩罚。她们边打边骂,用力拽着汪春梅的头发、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衫,几个男人也趁机在女人丰满的胸口又掐又拧,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道道青紫的指印。
这样的场景在皇岗村很寻常,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闲得无聊,才有人三三两两闻声出来,在自家门口看看热闹,甚至眼神都没什么异样。
“臭婊子,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啦?!还带着女儿一起卖!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女人的话连带着周边那些女人也骂了进去,但耽误不了她们嗑瓜子看热闹。有羞耻心的人做不了这行,她们早就麻木了。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一朵鲜花得到过饲养,也就活该被践踏,然后发烂发臭。
女人对着母亲发泄完之后,嫌弃地摘去手上刚刚薅下来的长发,甩下几张票子:“不就是为了钱吗?!以后有本事找我啊!”
母亲一面按住流血的头皮,一面还讨好地向女人连连陪着不是。这副可怜又没骨气的样子,让汪梦柔感觉无比的羞耻。可母亲却生怕女人不解气,按着女儿一同下跪道歉。
她们此刻就是被剥去外壳的寄居蟹,毫无反抗的力气。汪梦柔虽然心有不甘,却早已习惯,麻木而顺从地跟着母亲重复着那一套屈辱的动作,还要特别感谢女人慷慨的施舍。
汪梦柔有意无意的颤抖和瑟缩终于让人注意到女孩的无辜和恐惧,不知道女人联想起了什么,也可能是折腾到最后实在无趣,终于善心大发放过了她们。
女人最后恨恨踢了汪春梅一脚,才揪着男人的耳朵,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留下遍体鳞伤的两人和被砸得一片狼藉的屋子。
汪梦柔忙不迭地想去搀扶母亲,汪春梅的情绪倒是很稳定,理了理狼狈的头发,就先去关了门。
那扇大门已经被踹坏了,勉强虚掩上,也能隔绝掉大半看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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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子里,汪春梅第一时间查看过汪梦柔身上的伤口,确定没有大碍后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卸了力气。
日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镜中少女如同枯枝上长出的新芽,娇俏鲜嫩,与女人日渐疲惫的面容交叠。
汪春梅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上面不仅充斥着狼狈的伤口,更遍布着一道道被岁月摧残后的皱纹,下垂的肌理透出沉沉暮气。
她已经老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女儿身上。
女人拧开常备的酒精,直接倒在汪梦柔的伤口上消毒,汪梦柔的身体瞬间因为剧痛而一阵痉挛,但她只能死死咬住牙齿,因为在这个家里,母亲不允许她大喊大叫,哪怕受伤狼狈,她也不能失态。
越长大,汪梦柔越觉得母亲这样做就是在掩耳盗铃,毕竟事情已经做了,何必要再披一层遮羞布?
但汪春梅在意的,从来都不是外面那些人如何评判的所谓道德,而是她们能否借此让人更加疼惜——有英雄情结的男人也好,容易心软的女人也罢,只要能给她们带来好处,她们就必须时时刻刻地讨好。
菟丝花是无法自己生存的,只能攀附一棵树、一块石头,攀附任何能让她们暂时依靠的东西。
汪春梅早年不是没想过靠自己谋生,她一个人从安徽农村跑到深圳打工,着实吃过不少苦头。可是纺织厂里只是日复一日的苦工,每天在生产线累死累活,工作十八个、二十个小时,月底也不过几百块钱。
直到同厂的小姐妹突然发达了,还帮她介绍了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她才知道原来赚钱可以这么容易。
那个年代,香港经济对内地来说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它的经济总量是上海的四倍。90年代也是内地和香港贸易的高峰期,一名“中港司机”开着货车跑几趟,就可以月入三万港币。
二十岁,正是汪春梅最好的年纪。哪怕她总是带着股土气,但年轻足以弥补一切,加上她五官清秀,又温柔可人,男人对她很是大方,出手就是万把块,帮她直接在临近港口的皇岗村租了房,家电日用品也一应备全。他每次跑车过来,还会给汪春梅带些香港的小玩意,对于只会闷在厂里打工、没见过世面的女孩来说,那个男人就是她幻想的终极了。
汪春梅很快就怀了孕,男人每个月给她四千块家用,足以让她安心辞了工作、彻底被包养起来。
汪梦柔不是没有想过要更多,她憧憬过结婚,憧憬过跟男人一起去香港生活,也想男人对她温柔一些,可一旦她让男人不满,男人就会消失一阵子,当然也断了生活费。
亲眼见证过隔壁被抛弃的小姐妹,汪春梅就不敢再闹了。为了讨好这张长期饭票,汪春梅把这间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苦练厨艺,做足了一个贤妻良母的本分。
每次男人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她都会提前准备好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在睡前又端来热水给男人泡脚按摩,哪怕男人踩了一天的油门,浑身的汗臭味,她也不会表露出任何不满。永远的温柔小意,永远的笑意盈盈,也让男人跟她把日子一点点过了下来。
女儿汪梦柔出生后,汪春梅生怕她会惹男人厌烦,也知道她私生女的身份天然低人一等,于是对她十分严厉,生怕她做出任何丢脸的事情,那会让她们母女被人厌弃。于是汪春梅对她十分严厉,要求她时刻对人笑脸相迎,别人不高兴都是她的错,她不能跟人顶嘴,更不能跟任何人起冲突。
几次巴掌下来,年幼的汪梦柔不敢再闹脾气,不敢表露自己的想法,她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讨好卖乖,也学会了必要时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么多年下来,汪春梅别无所长,只会如何讨好男人,汪梦柔看不起这样的母亲,可在母亲病态的教育下,她过早地学会了讨好身边所有人。她好像失去了脾气,成了一只只会假笑的娃娃,也终于一步步用妥协和讨好,换来了所谓的“好人缘”。
母亲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们注定只能依附,只能不择手段地往上攀爬,而许力,就是当时她所能接触到的条件最好的男生。
可是她喜欢他吗?她不知道。
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中,汪梦柔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喜好,也早就失去了自己的心。
她是一株空心的藤蔓,攀附着一切所能往上爬,可惜没有根,爬得越高,也就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