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避免不了,就得去忍受。不能忍受生命中注定要忍受的事情,就是软弱和愚蠢的表现。
——引自《简爱》勃朗特
【序】
这场旷日持久的季风,好像让整座城市都要被洪涝淹没。就算雨水偶尔会淅淅沥沥地停下,空气里却依旧湿漉漉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海边可以听见不远处轮船的汽笛声,但隔着浓稠的水雾,连那巨物的轮廓都看不清。
“嘎嘎”几声嘹亮的鸭叫,划破了寂静的黎明,然后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儿赶着一群鸭仔由远及近。
水生家住在老街,原来旁边有一大片种植慈菇的水田可以放鸭仔,但后来随着城市化建设,水田农田都在急剧减少,尤其是深南大道一通车,现在水生就只能每天天还没亮就赶着鸭仔,绕过铁路、穿过立交桥,再走一段泥泞的小路才能来海边的滩涂放养。
潮水退去,那些羽翼未丰的小家伙在泥沙中熟练地翻找着小鱼小虾。水生拎着一把小铁锹,顺着沙滩表面的气孔利落地刨开泥沙,露出一只蠕动的蛤蜊,立刻引来几只鸭仔哄抢,坚硬的鸭喙争先恐后地啄食着鲜美的软肉。
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一座低矮的房屋随之轰然倒塌,剧烈的爆破声震得鸭仔们顿时扑腾着翅膀四散逃开,水生只是惊了一下,却已经见怪不怪了。
短短数年间,周围无数的房屋被推倒,无数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这座城市的版图不断扩张变化,可谓日新月异。鸭仔街原来那些养鸭捕鱼的人陆续都改了行,有的搬了家,有的进了厂,水生家也不知道这鸭仔还能养多久。
当时隔壁几条街的人都因为拆迁搬进了高高的楼房,然而在城市规划之初,水生他们居住的这片老街作为历史见证被保留了下来,他们也就世代被定格在了这里。所以任由周围飞速变化,老街的时间好像静止了下来,从水生有记忆起,这里就没有过什么改变。
或许应当说,那些变化是悄无声息的。比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午后的阳光就不再直接落在他们家里,而是被周围玻璃幕墙上折射过来的强烈反光所取代,那光线凝聚成一束,好像更白更刺眼了。
但周围楼多了,人就多了,旁边的那条商业街也就更热闹、更拥挤了,尤其是下班后,每个小摊贩都好像打了鸡血似的,络绎不绝地吆喝着,青梅油柑仔、云片糕、卤味烧腊、油炸红螺、蚝仔煎、盆盆菜,臭豆腐、麻辣烫,还有北方的大包子,比水生的拳头都大,甚至还陆续开了麦当劳、肯德基,班上同学过生日的时候他跟着吃过一次,四五个小伙伴一起分了个汉堡包,他觉得又甜又咸根本不好吃,也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去排队。
总之,这两年商业街那边的人越来越多,所以阿爸卖鸭仔的生意也因此红火不少,在附近上班的人会路过买一份。
水生看着那一张张的钞票,羡慕不已,对年幼的他来说,一份烧鸭饭就能卖七块钱简直是笔巨款了。他时常幻想着阿爸赚了很多钱可以给自己买很多玩具、很多零食。可他始终没等到惊喜,反而回到家总是会时不时地听见阿妈抱怨,说租金水电、市面上各种东西都贵了,可这烧鸭饭涨五毛都没人买,天天做赔本生意还不如进厂打工、收入更稳定些,他们也好能早点搬离这条肮脏破旧的老街。但父亲只会沉闷地抽着旱烟,被逼急了也只能徒劳地安慰老婆一句,说听过去打工的阿叔抱怨厂里工作辛苦,比不得他们悠闲,他们再攒两年应该就能搬进楼房了……
不过年幼的水生眼里看不到那么多,他一心只想着等会儿定要找阿爸要几毛零花钱,去买半包麻仔糖或者钵仔糕来吃!
于是水生跑得更快了,他张开两只臂膀,一面吹着召唤的口哨,一面驱赶着到处乱蹿的鸭群。
然而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地,有几只鸭仔似乎格外不听话,扎堆凑在一起,怎么吹哨子都不肯回来。水生不耐烦地抽出一只塑料拖鞋甩向那几只鸭仔,它们扑腾了两下,莫名又聚了回去。
水生只得打着赤脚跑过去赶它们回来,滩涂看似平坦开阔,下面还是会埋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危险。水生不小心一脚踩到了滩软泥,摔了个趔趄,而就在这时,他依稀看到水中浮起一抹暗红色。
水生立刻把脚抽出来,查看是不是自己不小心踩到石子划伤了。然而他的脚除了指缝里有些淤泥,白白净净地根本看不出什么伤口。
似是源自一种孩童对于恐惧的直觉,水生的心脏好像骤然停下。呆滞了片刻,顺着水流来的方向,他慢慢抬起头,从这个角度可以慢慢鸭群还在贪婪地啄食着猎物,一簇簇黑色的长发和衣服碎片被它们肆意拉扯着,如同一只蜘蛛一样张牙舞爪地向他扑啸而来。
水生圆圆的眼睛蓦地放大,映入他瞳孔的,骇然是一具女尸。尸体在水中泡得肿胀,像充气的筏子,惨白得瘆人,被啄伤后的血迹在水中慢慢扩散,显得触目惊心。
明明隔着绵密的雨丝,那一刻所有的景象却都好像无比清晰地拉近,一种未知的惊惧与混乱令他浑身颤栗。
水生转头就往回跑,“啊啊”地叫着,下一秒却腿上突然一软,直接摔倒在水里。他立刻不管不顾地拼命挣扎,却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缠住了一样,根本使不上力气。
“阿妈!救命啊!阿爸,死人啦!……”
恐惧的尖叫声划破长空,鸭仔们被惊得再度扑腾起翅膀,四散掉落的羽毛洋洋洒洒,擦花了孩童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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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窒息性死亡,同样被侵犯过、但找不到体液,同样的裸体女尸,抛尸地点距离上次的案发地不超过三公里,种种线索指向了警方最不愿意面对的设想——这很可能是一起连环凶杀案。
然而与之前雪莉案不同的是,这次的死者身份是一名在校女高中生——罗湖一中的汪梦柔。如果周大树是上起雪莉案的真凶,那么新的这起案子或许是模仿作案,而如果不是周大树,那么真正的连环凶手又是谁呢?
警局内,大家为此争论不休,闹哄哄一片,张队长的眉头跳了又跳,这时老罗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呵斥道:“办案不是靠嘴说的!要靠双脚去‘跑’,靠眼睛去‘看’!你们都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众人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张队长。张队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是与不是,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得先从死者的生活范围开始着手,这一点他与师父一脉相承。
老罗不愿意管他们的眉眼官司,兴冲冲地给众人派发起任务来。
于是张队长带着一路人马去了死者家里,老罗则先带着另一路警察则来到罗湖一中进行走访调查。汪梦柔素来人缘很好,面对警方的询问,同学们也是一致表示汪梦柔脾气好、性格好,从不会与人结怨,大家都很喜欢她。
而老罗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林夏,不过都是同龄人,这片区的学校就这么两个,倒也算情理之中。
“那边就是汪梦柔点床铺和柜子,我都没动过。”
作为汪梦柔的室友,林夏倒是没有表现出巨大的悲恸与害怕,配合地让老罗带人进寝室查看。
屋内很整洁,似有若无地散发着少女的芬香,也可能是一些护肤品的味道。
警员摊开笔记本,对林夏进行问话:“你和汪梦柔的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她平时都挺照顾我的。”
老罗的目光扫过摆在窗台上的合照,那应该是林夏的生日会,在她家的客厅,汪梦柔站在林夏旁边,簇拥着好几个同学,少年们笑容明朗、眼神纯真。只不过他怎么都觉得有怪异,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出了校门,来往也很密切?”
林夏没有完全否认:“作为舍友,相比其他同学可能会更亲近些,但多的也没什么了。”
“那你知道,她有跟什么人有矛盾吗?”
林夏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
老罗开始查看着汪梦柔的物品,除了课本还有些当时流行的少女言情小说,什么《狼的诱惑》、《会有天使替我爱你》、《夏至未至》之类的,看着那些书名老罗一个头两个大,不能理解这些小女孩每天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又带着手套翻看了一下抽屉,里面还有些小饰品和各种各样的护肤品,还有两支美宝莲的唇釉和几瓶亮晶晶的指甲油,他不禁皱起眉头。
“汪梦柔平时很爱打扮吗?你们学校让化妆吗?”老罗顺嘴问了一句,连自己都没察觉这话已经带了先入为主的情绪。
“她最多就化个淡妆,不算夸张。”林夏说得平淡客观,却已然对老罗的问题有些不满,“我们这个年纪的女生爱美些也很正常吧?”
眼看这个老罗师父的“正义感”又来了,警员心知不妙,只能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林夏同学,汪梦柔出事那晚有什么异常表现吗?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老罗不满年轻后辈的插话,但警员问的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大度地决定先不跟年轻人一般计较了,还是翻查线索比较要紧。
林夏似乎认真回忆了一番:“倒也没什么,就跟平时一样……那晚我大概九点洗漱完就上床了,她那时候还在下面擦脸。”
“然后呢?她什么时候离开寝室的?”
“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公演,所以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真不知道。”林夏无奈地耸耸肩,说得自然却有些漫不经心。
“你之前不都是走读吗?”老罗下意识插了一句。
林夏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带上一分恰到好处的淡笑:“因为要准备高考还得练琴,路上来回还是有些浪费时间。”
……几个回合下来,林夏一如既往地冷静,回答得滴水不漏,只是她握住水杯时微微颤抖的手,还是透露出少女的稚嫩与内心的恐惧,所以大概只是面上镇静罢了。
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这样的反应反倒让老罗觉得正常些了。于是盘问过后,他带着警员将汪梦柔生前的物品封存好,准备回去仔细侦查,接下来就是去继续找其他同学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