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树吃得满嘴油光,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竟破天荒地丢给她一截鸭脖子。周媛媛立刻忘了浑身的疼,捧起鸭脖子就贪婪地啃噬起来,像一只不管不顾的野狗。
哪怕周围人鄙夷地打量着她,周媛媛也毫不在意,她迫切地想要填补自己空虚多年的肚子,甚至就算吃完饭再被打几次也够本了。
直到后来结账的时候,周大树直接从嘴里吐出半只蟑螂,叫来了水生爸,开始了泼皮无赖那一套。
周媛媛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烧鸭饭里半只还在乱动的深褐色的蟑螂,不停颤抖的触须和腿上细密的绒毛,让她差点把好容易吃进去的饭都吐了出来。她这一阵干呕,反而让周大树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
人如果不怕恶心自己,那恶心的就是别人了。
最后怕影响生意,水生爸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赔了周大树五十块钱,还让他打包了一只烧鸭和两瓶白酒。
周媛媛根本记不清周围人如何看待他们的眼神了,她记忆中只有周大树一面心满意足地剔着牙、一面拎着那只肥硕的烧鸭摇摇晃晃的场景。
那是一种饱足的惬意,惬意到她又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混在一片菜汤里颤动的蟑螂,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只要不怕恶心、不要脸面,就能吃饱饭。
于是后来周媛媛也一度学会了那一套,被周大树饿了几天之后,她就会跑到商业街的摊位前捂着肚子喊疼。然后那些摊主就会像被打发要饭的一样,没好气地丢到她面前一些剩饭剩菜,有时候是半个馒头,有时候是汤碗里泡成坨的面条。五六岁的小女孩不懂那番举动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周媛媛只知道,至少她不会再挨饿了。
只是自此之后,老街上的孩子们更不肯跟她玩了,大人们看见她也都跟躲瘟疫一样立刻关紧大门,有的直接吐了一口唾沫:“呸,晦气!”“白眼狼”、“讨债鬼”!
久而久之,周大树也认定自己的女儿是个扫把星,把他输钱的倒霉都归咎到周媛媛身上。他跟老街大多数的男人一样,贫瘠、暴戾、满腹怨气,他觉得是周媛媛和她那个废物妈一样,束缚了他、捆绑了他,至于他自己做的那些缺德事儿,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年,父亲周大树对妻女只有无尽的打骂,而母亲吴玉贞要么被打得动弹不得、要么就会爬起来继续早出晚归地打工挣钱,可以说,周媛媛就像一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幼兽,独自跌跌撞撞、完全凭着原始的本能活着。
因此她从来都没有什么高尚的道德观念,她只知道,那块肉在那里,她不吃就会被别人抢走,她就会挨饿、就会很难受。
所以林夏吃不了的东西,为什么她不能吃呢?
她不懂。
不懂林夏为什么要生那么久的气,明明一开始她跟着林夏,就是因为林夏愿意给她一碗饭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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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林夏纯属意外,或许,也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意外。
那天周媛媛是去要钱的。
周大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的母亲吴玉贞那天情况很不好,突然浑身发烫,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呜咽声,像极了隔壁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周媛媛很怕母亲死去。逐渐长大的她模糊地知道只有拿到钱,才能找人送母亲去医院,然后母亲才能好起来,才能赚更多钱、给她更多饭吃。
没人知道一个小女孩是怎么在完全不知道位置的情况下,顶着烈日徒步走过几十公里、又一次次绕开安保人员,精准地找到那座别墅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只知道之前周大树领自己来闹过一次,就拿到了很多钱,甚至还有了工作。
可就算她从大中午一直等到太阳西斜,却始终没有等到愿望成真。
那天的太阳真烈啊,每一次呼吸,灼热的空气都会将她体内的水分带走,她就像一条几近干涸的鱼,感觉要熟透了。闷热和窒息让她恶心、想吐,可是两天没进食了,她的胃里除了透明的胃液,什么都吐不出来。
周媛媛捂住干瘪的肚子,大脑开始变得迟钝,但相反地,每一寸神经的感知力都开始被无限放大,然后,她恍惚中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腥臭味,却足以让人沉迷。
于是顺着那股味道,她本能地爬向了角落里的垃圾桶,翻出一只开始腐烂的桃子。她来不及擦拭,狠狠咬下那处长毛的地方吐了出去,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剩下大半只桃子塞进嘴里。她几乎没有咀嚼,而是整个吞了进去。饱满的汁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瞬间蒸发,留下黏腻的糖分。
胃里终于有了东西,她好像就瞬间活了过来,于是周媛媛开始更加热切地翻进了垃圾桶。很快,她找到了半只发硬的面包、一盒底变质凝固的牛奶,还在一只被油浸透了的塑料袋里看见了混在一起的剩菜,里面竟然还有几块排骨和大虾,还有些进口的零食残渣……
周媛媛就像发现了宝藏似的,里面那些高级食材是她之前没尝到过的美味。唯一恼人的是,周围盘旋的苍蝇让她不得不经常挥手驱赶,但此刻她就是坐拥无数财富的国王。
她几乎都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忘记了家里浑身是伤的母亲,她的眼里只有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无数新奇的味道,直到一道身影慢慢靠近。
林夏推开门,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背影蹲在地上,垃圾洒落了一地。鬼使神差地,她悄然走了过去。
周媛媛当然能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可她没有回头,而是拼命往嘴里塞更多的食物、以最快的速度疯狂吞噬着,仿佛生怕下一秒食物就会消失一样。
“那些不能吃……”林夏伸手试图阻止周媛媛,然而她的手刚触碰到女孩的肩膀时,周媛媛回头就狠狠一口咬上了她白皙的手腕。
那时的周媛媛看起来十分瘦小,满脸的污渍,所以显得一双巨大的眼睛格外突出,亮如闪电,直接击中了林夏的心。
林夏被那个眼神吓了一跳,那是一种殊死的狠戾,混杂着对饥饿的恐惧以及对食物的极度渴求,那是一种只有野兽才会有的眼神。
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在她苍白的手腕上显得触目惊心。林夏却始终面容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受惊的小家伙,耐心地等待着她放松下来。
一股腥甜涌入喉咙,周媛媛仰头呆呆地望着那个一身白裙的女孩,她是那么干净、那么温柔,她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天使般的光晕。
这是梦吗?——一个可以让她愿望成真的地方?周媛媛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迟钝了,好像自己浑身的利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软了下来。
“跟我进来吧。”林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周媛媛的头发是枯黄的,在落日的映照下呈现出淡淡的浅金色,更像一只小动物了。
周媛媛懵懂地看着林夏,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林夏抿了抿嘴:“我家里有很多吃的,有肉,有菜,有水果还有冰激凌,你来陪我吃吧。”
周媛媛听到了这么多好吃的,眼睛瞬间亮了亮。林夏笑了笑,没有逼迫她,而是先自己转身回去。周媛媛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试探地一步步走进那座庞大的建筑。
随着客厅的水晶灯亮起,周媛媛下意识捂住眼睛,等视线慢慢恢复时,巨大的冲击感瞬间袭来。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房子可以这么宽敞、这么明亮,通透的落地窗甚至可以看到整个黄昏。
这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是一个她此前无法想象的世界。
纯白的大理石地面,她老化泛黄的塑料拖鞋一踩上去就会留下一团泥水,她如同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警惕而恐惧,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林夏拿来一双柔软的白色羊皮拖鞋,周媛媛却不敢穿,她沉默地赤着脚,紧跟在林夏身后,坚硬而冰冷的触感提醒着自己一切不是做梦。
吃饭的时候,周媛媛偷偷看向白色餐桌对面那个女孩,如同玉器一样纯净、美好,带着一种需要长期精心呵护的脆弱,那一刻她真是自惭形秽到了极点。
更糟糕的是她不会使用光滑的银质餐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紧张,以至于一个用力,就不小心打翻了莲花造型的青瓷碗,还把汤匙弄出很大的响动。
自始至终周媛媛都显得那么粗鲁和笨拙,像个蹩脚的木偶,努力模仿着人类的动作。然而不管她如何没有教养,林夏的眼神始终是恩慈的,带着涟漪般的温柔在她身边轻轻环绕。
于是慢慢地,周媛媛也努力试图对林夏露出微笑,可惜太久没有笑过,她龇牙咧嘴地摆弄一番,也只能令笑容显得格外诡异和扭曲。
但就是这样,反而让林夏对她充满好奇,她从没见过那样一个粗蛮原始的人,张牙舞爪、蹒跚学步,眼中的欲望纯粹而不加掩饰。
好奇往往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她好像喜欢上了这样的周媛媛,像极了她之前养的小雪球,也像极了被她深深隐藏的、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