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雨随时会落下，午后人又困乏，所以偌大的操场上没什么人，显得尤为空旷和寂静。
周媛媛攥着半个方才抢救下来的馒头，靠在树下，一口一口地啃着。林夏断了资助后，周媛媛手里的钱必须得精打细算着支撑完最后这两个月。而因为食堂有餐补，她每天基本就只能靠这一顿午饭补充营养，可是看这情形，她明天也只能早点跑过去打饭躲起来吃了。
可惜没来得及把水壶带出来，所以周媛媛只能尽力用唾液将馒头润开再咽进去，然而放久了的馒头还是太干了，她一不小心又被噎到了。
这时一瓶矿泉水递了过来。周媛媛抬头看见汪梦柔有些惊讶，几乎本能地保持着该有的警惕，在汪梦柔想要上前拍拍她的背时，周媛媛下意识躲开了。
汪梦柔也没有勉强，转身放下刚才她们午餐剩下的煎鳕鱼，招呼着附近的流浪猫来吃。她还贴心地倒掉了旁边罐子里飘着落叶的雨水，重新加满干净的矿泉水。
她向来是不吝惜这些善举的，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汪梦柔永远都是笑盈盈的。只是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脾气，周媛媛怎么都觉得她有点假。
汪梦柔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一只三花猫，低着头没有去看周媛媛的尴尬，好心劝解道：“周媛媛，其实只要你跟林夏好好道个歉，她应该会原谅你的，毕竟……毕竟我也只是你的替代品。”
汪梦柔说得真诚坦然，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却令周媛媛瞬间冷了脸色。
她不是不清楚汪梦柔的挑拨，也知道此刻林夏正等着自己低头，可是，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成为一个只会听话、供林夏取乐的宠物，自己惹她不高兴，她就可以让汪梦柔取代自己，同样的，汪梦柔如果不能讨她欢心，也同样会被替换。她讨厌那种命运都要交托到他人手里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她以前或许还会觉得亏欠了林夏，但那晚听到了周大树的秘密，周媛媛就觉得凭什么？——周大树自己做林岳鸣的狗就是了，凭什么自己也要成为林夏的奴隶？她不想像周大树一样，一辈子只能软趴趴地瘫在污泥里。
当然汪梦柔也不会安什么好心就是了，于是周媛媛没有搭理汪梦柔，转身就走了。
汪梦柔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耐心地抚摸着流浪猫背上的皮毛，这手感温暖又柔软，好像肌肉可以随着自己手掌的形状变化，一切都能按照她的心意来。所以其实她不是多喜欢猫，而是喜欢这种能够一手掌控的感觉。
一声嗤笑传来，许力抱着篮球，从篮球架后面踱步而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你刚才是故意那么跟她说的？”
“有吗？”汪梦柔笑得无辜又纯真，她眨了眨眼睛，“不过……你不是很讨厌她吗？”
许力耸耸肩，不置可否：“我是讨厌她狗仗人势，可是你跟她之间也没什么仇怨吧？”
他走近些，被那群猫挡住了去路，于是嫌恶地一脚踢开猫盆。
“哐当”一声，那几只流浪猫被惊得四处乱窜起来，但最后还是怕饿占了上风，它们探头探脑地确定没有危险后，很快又重新聚集回来。
“也说不上讨厌吧，只是食物就这么多。”看着那些流浪猫乖巧地舔食着散落在地面的碎鱼肉，汪梦柔站起身，将自己嵌入巨大的树影中，看不清神情，只有一道坚定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想吃这碗饭，却又弯不下腰，那就只好由我代劳了。”
她的话自信中夹杂着对周媛媛的轻蔑，他们都是仰仗着林夏的施舍，谁又能比谁高贵？
许力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总觉得汪梦柔意有所指，是不是所有人都这么看他？心里的郁气好像随时要撑破他的胸膛，他迫切地想要放一把火，烧掉所有看不起他的人、毁掉这个世界。
可不等他发飙，汪梦柔抬头望着许力，又露出一个甜美又崇拜的笑容：“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喜欢就去追求，讨厌就踢出去，什么都能凭着心意来。我真的很羡慕你呢，许力。”
她柔柔一句话，瞬间安抚了许力即将迸发的怒意。
少年人的脾气就好像天气一样说变就变，许力根本不屑在汪梦柔面前掩饰自己的得意与轻浮，他直接蹲下来，随手攥起一只猫的脖颈将其拎了起来。
看着那猫焦急地生怕食物被其它猫抢完、却只能徒劳地扑腾着四肢，许力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是啊，有些饭，只有我让它吃它才能吃。”
“是的呀～”汪梦柔轻轻抚摸着手边光滑的皮毛，低垂下眼眸，宛若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猫，尾音俏皮地扬起来，挠得人心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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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放学，那场大雨还是迟迟没有下来。同学们也怕被雨困住，纷纷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学校。
周媛媛拖着狼狈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跟在人潮之后。
下午跑步的时候，她刚换上球鞋就发现里面被扎了图钉。可不等她脱下鞋来，刘娜就直接一脚狠狠踩了上去。无数刺痛瞬间传来，周媛媛感觉到血珠从脚底渗了出来，她紧紧咬住牙，把想要尖叫的欲望都压了回去。因为她太清楚，每次周大树打她的时候会期待怎样的反应。
她沉默地低着头，徒手将带血的图钉一颗一颗拔出来，全程一言不发，反而让那些女生觉得索然无味，也可能是被她那股狠劲儿暂时震住了，最终带头的刘娜冷哼一声，“大度”地暂时放过了她。
周媛媛回到老街的时候，夕阳已经摇摇欲坠，黑暗正伺机而动。
鳞次栉比的屋檐，拥挤逼仄的建筑，在惨淡的余晖下投射出张牙舞爪的暗影，却透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疲惫与羸弱。
那是一种无可逆转的老去，充斥着衰败腐烂的气息。
老街的历史比这座城市更加悠久，所以当它作为见证被保留时，这里的居民就再也等不到拆迁、等不到重建，就只能注定世世代代被一起困死在这里。当然，也有人在努力工作想要搬出去，但那显然不包括周大树家。
累日堆砌起来的垃圾山挡住了大半本就狭窄泥泞的路面，成群的苍蝇“嗡嗡”地上下飞舞。一只皮肉绽开的死老鼠横尸在道路中央，被周媛媛嫌恶地一脚踢开，散落在泥水里的蛆虫立刻密密麻麻地蠕动起来。
旁边的院子门突然开了，水生摸着滚圆的肚子，吃饱了饭正准备和小伙伴一起出去玩，看见惨白着脸的周媛媛，吓得尖叫一声，门又“哐当”一声被合上。
水生娘不耐烦地敲了敲陶瓷缸子，呵斥道：“天天到处乱跑，小心被讨债鬼黏上！”
隔着栅栏，水生娘用力磕了磕缸子，把剩下的饭菜直接扣到地上，那些小鸭仔瞬间“嘎嘎”地欢叫着跑过来抢食。她就是故意让周媛媛看见，那些好好的饭菜她宁可喂鸭仔，也不会再给她一口。
周媛媛惭愧地低下头，快步穿过那一扇扇对她紧闭的大门。
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不是没有过善良的时候，可是贫穷就像一个畸形的子宫，时间越久，人就越会被挤压成扭曲怪诞的模样。
周媛媛不怪他们，毕竟有周大树那样一个父亲，有自己这样一个卑劣的小孩，没有人再敢对他们家释放善意。
大概她五六岁的时候，周大树那天又把吴玉贞打得下不了床，于是周媛媛就没有饭吃，就只能不停地喝水。她一瓢一瓢地往嘴里灌着自来水，明明肚子已经圆鼓鼓的了，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好饿好饿，难受得让她抓心挠肺。
水生爸看到周媛媛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实在可怜得紧，就随手给了她一副他们家煲汤剩的鸭架。
太久没吃到肉了，周媛媛飞快地把上面不多的肉丝啃了个干净。但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于是她不舍得把骨头丢掉，就捧着时不时地嗦一口，那副骨架上很快留下了大大小小的牙印，她还是舔得有滋有味，结果不小心被周大树看见了。
于是当晚周媛媛就开始喊着肚子疼，周大树先是去水生家里闹，但水生妈是个泼辣的，而且那时候她正怀着小水生，自然不惧碰瓷，逼急了索性捧着肚子往地上一躺，大声嚷嚷肚子疼，引来邻居们围观。对骂一阵后，周大树眼看讨不到便宜，索性直接跑到隔壁商业街上水生家开的烧鸭铺去要钱。
水生爸当然想拒绝，谁知周大树直接大咧咧地往店中央一坐，往桌上拍了张十块钱的钞票：“老板，来份烧鸭饭！”
水生爸知道自己不能当着其他客人的面拒绝顾客上门，就只能好声好气地上了份加鸭腿的饭：“大树哥，咱们老邻居了，这顿算我请你的！”只希望他能吃完赶紧走人，不要找麻烦。
周大树不置可否，又毫不客气地点了一打啤酒，眼里根本看不见那个疼得满头大汗的女儿。
周媛媛奄奄一息地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她确实是肚子疼，但她不敢说的是，她的肚子是因为自己不会装病，被周大树狠狠踹了几脚之后才会一直疼。
年幼的周媛媛不知道为什么周大树要突然揍自己一顿、又为什么要带自己跑来跑去，此刻她眼中只有那只烤得油汪汪的鸭腿，配合着周大树“啧啧”吧唧嘴的声音，她的馋虫早就被勾了出来，好像身上的疼也不再那么疼了。
周媛媛本能地吞咽着口水，贪婪好像烧尽了她所有的知觉。人有了更多的欲望，就会暂时忘记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