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做成我不愿意的事物,唤醒我每一个野兽的本能。你让我相信荒芜的虚伪,唤醒我感官生活肮脏的美梦。
——《斯芬克斯》王尔德
转过周末,天空竟难得放晴,阳光洒满校园的每个角落,明亮得仿若新生。然而对于周媛媛来说,这一天的开始,并不如阳光般明媚。
因为临出门时发现母亲又失禁了,更换好隔尿垫之后,周媛媛出门已经有些晚了。她紧赶慢赶地一路跑到教室门口,习惯性扶住门框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门就突然被用力关上,狠狠夹住了她的手。
“啊!”周媛媛痛得惊呼一声,立刻用力去推门,同时奋力往回抽手,手被直接擦掉了一层皮才抽出来。她吃痛地吹着已经肿胀一片的手背,血丝从伤口处渗了出来,有种滚烫的疼。
“不好意思啊!”方才门口路过的男生大剌剌地喊了一嗓子,“你突然跑出来,我都没看见!我不是故意的。”
这道歉说不上诚心,但相比周大树常年的虐打,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于周媛媛来说也确实算不了什么,所以她匆忙间就没多想,只是向对方摇了摇头,快步走回座位,用纸巾简单包了下伤口。
早自习时间很短暂,周媛媛才看了两页书,刺耳的上课铃声就响了起来,数学老师带着上次随堂考的试卷准时踏入教室。
“陆成宇,刘阳……”顺序照例是按照名次来的,每个同学依次上去拿卷子。
林夏排在第五名,依旧稳定发挥。周媛媛排到了十七名,老师念到周媛媛的名字时,顺嘴问了她一句:“周媛媛,你的作业什么时候交上来?”
周媛媛愣了一下,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把作业本交给了小组长,是不是自己早上来晚了所以忙忘了,产生了错觉?她回到座位后立刻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数学作业,只能小心翼翼地再度举起手:“老师,我好像忘带了……”
“没带?呵……”老师早就见多了学生的这种小伎俩,倒也没挑明,毕竟周媛媛平日里不算出挑,却也没什么大过错,就点了一句,“那放学前交上来吧。”
周媛媛挠了挠头,她也很疑惑,毕竟自己家就那么点儿地方,她做作业都只能把课本放在小板凳上,根本没有理由落下什么,但今天就是这么奇怪?……不对!她分明记得自己递出去作业的时候,手上碰到伤口时还疼了一下。
记忆或许会出错,但身体疼痛过的记忆是不会出错的,就好像周大树每一次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时,她都无比清晰地记得那些时刻。她会时刻记住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疼痛,好提醒自己必须不断向前,不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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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不安感很快得到了验证,周媛媛原本是轮值日生,只是一起值日的同桌说肚子疼、拜托周媛媛帮她擦黑板之后就飞快地跑去洗手间,另一名同学则被蒋胜男叫去帮老师搬教具了。
周媛媛掂了掂黑板擦,心中还在盘算该怎么逃掉的时候,汪梦柔主动接过了她手里的黑板擦,体贴地说到:“你手受伤了,粉笔灰腐蚀性大,我来吧。”
周媛媛掠过汪梦柔善意的笑脸,望向她后方的林夏,林夏却连一个余光都没给她,只是慵懒地靠在窗前,随意翻看着一本英文小说,仿佛都只是汪梦柔的自作主张。
周媛媛的心情却莫名跟着飞扬起来,所以在后面有同学叫“值日生赶紧去收垃圾”的时候,她也没有多计较,拿起了扫把。
然而她将散落的垃圾扫集起来、准备倒入垃圾桶时,突然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颜色——正是她丢失的作业本。
周媛媛猛地抬头,撞上周围同学们打量与看热闹的眼神,嘈嘈切切的议论声犹如无数苍蝇在嗡鸣。就在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轰隆隆”一声巨雷。
季风时期天气总是多变,前一秒还晴空万里,瓢泼大雨瞬间就可以倾盆而下。
此刻周媛媛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
是啊,能指望杀人犯的女儿在学校有什么待遇呢?
她下意识再次看向林夏的方向,但此刻只看到一道模糊的背影,在阳光与幽暗的交界处,甚至连轮廓都分辨不清。
林夏的父亲林岳鸣被证实了清白,她是无辜的受害者。于是为了博得林夏的“谅解”,或者说抱着一种赎罪和补偿的心理,学校里的同学们一致将矛头指向了他们共同推举出来的罪魁祸首周媛媛——谁让她当时要顶替林夏演出呢?谁让她的父亲才是“真正的杀人犯”呢?
人总是这样,不愿意承认自己主观的恶意,就算做错了事儿,也总得有个说辞。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变本加厉地将内心的不安与愧疚化为施加在周媛媛身上的“惩罚”,从冷暴力、言语讥讽到无数愈演愈烈的恶作剧,他们在比拼良心、比拼创意,比拼谁能在周媛媛身上造成更大的伤害,好像那样他们就是正义的。尤其是许力带头叫嚣得最厉害,他必须以此来向林夏表明自己的忠心,试图将自己之前做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幼稚行为”蒙混过去。
周媛媛不是不清楚这些同学的嘴脸,可她觉得总要找个方式让林夏消气,然后她们之间才能回到从前,所以她愿意暂时忍下来。
然而霸凌就像弹簧,你弱它就强。周媛媛退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跌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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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的落地窗干净通透,哪怕外面阴雨连绵,也比教室里要明亮几分。同学们自己拿着统一的餐盘去打饭,当然也可以加钱吃单独的小炒。
周媛媛打了最便宜的卷心菜和白米饭,特意在盛汤时多捞了点紫菜鸡蛋,还有几个月高考,没了经济来源,她总要精打细算一些。
端着金属餐盘,周媛媛下意识穿过层层人群,看向靠窗的一角,那里向来是林夏最喜欢的地方,两面落地窗,光线很好,又不必和其他人挤在一起。只不过那里再也不属于她了。
其实在罗湖一中的食堂,用餐区并没有明文规定如何划分,但同学们还是天然地形成了不同的小团体,比如以许力为中心的那些体育特长生,以陆成宇为代表的拼成绩、拿奖学金的优等生……
几乎是从高一入学开始,同圈层的同学就会自觉聚集在一起,或者说是他们有更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和话题,毕竟吃饭时能聊到一起很重要。像蒋胜男这些“根正苗红”的班干部凑到一起就会讨论怎么抓纪律、规范行为守则之类的东西,不是许力他们能接上话的,而许力他们聊的赛车、游戏也不是陆成宇他们那些书呆子的认知范畴。
在这里很少有人会自己吃饭,怕孤独,更怕落单后大家异样的眼光。出于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家都很快就抱团固定下来了。
唯独汪梦柔或许是个例外,因为她没什么固定的密友,但似乎又跟谁关系都很好,在任何小团体旁边都不会被排斥。所以就算她此刻出现在林夏身边,也不会显出任何突兀,甚至因为林夏出手大方,好像把她滋养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周媛媛端着餐盘在不显眼的位置找了个座位坐下,只想快速把饭吃完。她刚扒了两口饭,背后突然传来许力阴测测的声音:“这么可怜啊?寄生虫没了宿主不好过吧?正好,我也不想浪费食物,这些就送你了。”
许力说完就把自己剩下的饭菜一股脑儿地都倒进了周媛媛的餐盘里。
周媛媛很想立刻把餐盘掀到许力脸上,但她知道现在对方人多势众,她向来是勇敢但不是鲁莽。于是她攥紧拳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尽情表演。
许力挑衅完就立刻看向不远处的林夏,周媛媛也同样期待着林夏的反应,他们好像两个打架后等待家长做出裁决的孩子。然而短暂的寂静里,林夏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只是专注地切着自己面前煎好的鳕鱼,动作缓慢而优雅。
许力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周媛媛当然看出许力是想踩着自己求得林夏的原谅,此刻忍不住哼了一声:“自作多情,孬种!”
这句话直接点燃了许力的怒火,竟然连周媛媛这种只会摇尾乞怜的哈巴狗都敢嘲笑自己!许力感觉自己体内的那座火山随时要爆发,他狞笑着看向周媛媛:“看来这些是不够了?”
其他几个体优生立刻会意,笑嘻嘻地扬声道:“那我们也当回好人吧,周媛媛同学,不用谢啦!”
他们有样学样地照做一番,于是各种颜色的剩菜汤汁浇在了周媛媛原本单调发白的饭菜上,浑浊成褐色的粘稠物。
“看来很丰盛嘛!大家对你真好啊……”刘娜阴阳怪气地附和着。
刘娜也同样是体优生,跟许力那一帮男生混得很熟,平素与周媛媛并没有太多仇怨,所以这份针对,几乎完全是出于想成为体育队核心成员而对许力的讨好。哪怕这份讨好,要建立在践踏别人的基础上。
果然以许力为首的那些男生跟着起哄,这更令刘娜受到了极大的鼓励。
“那我这瓶饮料也送你了。”她说着就将饮料拧开,举过周媛媛头顶,尽数倒在她身上。
深圳的夏天来得太早,天气闷热,食堂提供的饮品都是冰镇过的,饮料从周媛媛的头顶浇下来,顺着她的发梢不断滴落,冰冷又黏腻,校服也吸饱了粘稠的液体,紧紧贴在她身上,内衣都清晰可见。
看到这一幕,许力满意地笑了笑:“周媛媛,找准自己的位置,好好享用吧!”
他又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抱着胸抬步离开。他的同伴们连忙紧紧跟上。
这场霸凌光明正大,同学们都默默看着,有些抱不平的同学被许力一行人瞪了一眼就悄然低下头,更多的是好事者在饶有兴致地围观,还有热心同学在不遗余力地向其他人“科普”着周媛媛的身份来历,于是这场霸凌就变成了合理的惩戒。
林夏虽然坐在不远处听完了全程,却始终没有抬起头,只是慢条斯理地品尝着这份所谓的定制套餐。可惜食堂的味道再怎么雕琢,都激不起什么食欲。
听着周围杂噪的声音,食堂里虽然开着空调却憋闷得很,林夏有些兴致缺缺,但到底只不过一餐饭而已,还是耐着性子吃了大半,才让汪梦柔帮她把餐具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