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越下越大,好像突然间一切都变得凌乱、仓促,行人用衣服、手提包挡在头上,匆匆赶路。街道两旁静静伫立的霓虹,为眼前混乱的场景蒙上一层迷离怪异的光晕。
这场大雨让平日里那些衣着光鲜、自以为是的人们都现了原形,各种各样的鞋子在马路上泥泞中飞快地起落,全然失了分寸。
厚重的水雾似乎可以将少女与这个肮脏的世界分隔开。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事外的上帝,傲慢并且心怀怜悯地审视着这座城市。
这时,身后射来一道强光,一辆红色轿车飞驰而过,车轮溅起路上的积水,如同巨大的浪花,猛然扑向林夏。林夏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心凉,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林夏用手抹去脸上的污水,看着那辆明晃晃横在眼前的车子,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车窗拉下,许力冷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手机:“钱转过去了,反正你这身衣服我已经赔过了,大小姐不会再告我吧?”
许力不等林夏回话,车子一个漂移,伴着巨大的水花扬长而去。
周围偶然路过的行人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有的摇摇头,更多的是继续加快脚步,不愿在这潮湿的雨天多做停留。他们每个人好像都有明确的方向。
除了林夏。
她漫无目的地、无知无觉地行走在冰冷的夜雨中。她不怪周媛媛,不怪亲戚们,不怪任何人,她只怪自己的愚蠢可笑。这段时间的事情犹如尖锐的刀子,将她的身体划得残破不堪,她的动作僵硬,迟缓,像一只失去灵魂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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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已深,林夏拖着一身的疲惫与狼狈回到家。
看着门口那盏精致的夜灯,她深吸一口气,在脑海里迅速构建出数个晚归的合理借口,方才伸手推开大门。
然而,当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客厅时,眼前的场景让她不由得愣在原地。
只见几名陌生的搬运工人正在眼前忙碌着,小舅和小姑父两人站在一旁,指挥着工人对她的钢琴进行拆解,准备打包搬走。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林夏快步走上前去,急切地挡在前面:“都停下!小舅,小姑父,你们在干什么?!”
工人面面相觑,下意识停了手。
小舅看见林夏,也有几分尴尬地挠了挠头:“夏夏回来了?那个……这件事说来话长,等回头再跟你说……”
林夏毫不留情地打断,直接拦在钢琴前:“不说清楚,谁都不许动我的钢琴!”
一旁的工人也不满地抱怨起来:“我说你们能不能决定好了再找我们?!折腾人玩儿呢?!”
“不好意思,各位辛苦了,你们抽根烟,先歇歇……”小姑父赶紧上前打圆场,给工人递烟递水,悄声解释了几句,“孩子有点接受不了,我们劝劝,马上就好啊!
工人这才缓和些许脸色,跟着去了院子门口抽烟:“快点儿啊,都等着呢!”
屋内,舅舅继续试图好声好气地劝林夏:“夏夏,反正你马上就毕业了要出国,以后这钢琴也带不走,放着也是放着……”
林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架钢琴是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陪她近十五载,那不仅仅是钢琴,更是她全部梦想与情感的寄托。他们有什么资格替她决定?!
此时夏曼芳听见林夏的声音,也赶紧从楼上下来,第一时间就看见林夏一身污渍,连忙心疼地拉住她冰冷的手:“夏夏,你怎么搞成这样了?是不是摔跤了?赶紧先去洗个热水澡吧!别着凉了……”
母亲的关心不似作伪,林夏心头软了软,但还是更急于弄清楚眼前的事情:“妈,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们为什么要打包我的钢琴?”
“哎,那个……”母亲眼神躲闪,有些不忍直视林夏的眼睛。
倒是跟着母亲一起下楼的小姑回了一句:“夏夏,大人的事儿,咱就不操心了啊!”
“就是这儿了,你们看看这装修,这地段,根本没得挑!”这时大伯又带着两名身穿制服的房产中介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一行人进屋甚至都没换鞋,踩在浅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串串泥水的脚印,屋内顿时显出一片狼藉。
大伯自然地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弟妹,我先带他们去看一下啊!”他说完就径自领着人上了楼。
林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得根本反应不过来:“妈,你还要卖房子?!”
小舅则长长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夏夏,主要是你们家厂子遇到了一些困难,实在没别的办法……”
原来,他们最近接手电子厂之后,才发现林岳鸣虽然生意做得很大,但这两年为了对抗联发科,DVD的价格一直在大跳水,在美国沃尔玛的零售价甚至都掉到了五十几美元,利润层层盘剥,林岳鸣的电子厂早就入不敷出了。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专利纠纷,他们又被海关扣了一批货,即将面临巨额的违约金赔偿。林岳鸣这两年一直拆东墙补西墙,勉强保持着厂子不倒闭,可是现在现金流跟不上,剩下的根本资不抵债……
“这件事儿也怪不了我们!我们接手之前你爸他们的合同就已经签好了,我们也没想到,到手就是这一摊子烂账……”提起这件事,舅舅也不禁有了怨言,他们打破头皮争来抢去,最后全都是一场空。
“那厂子我跟你大伯也在找着买家呢,能有人接手就不错了……”小舅舅说得信誓旦旦,然而这话也不知道真假,毕竟对于这些人来说无利不起早。
看着他们滔滔不绝的样子,林夏表情从愤怒、痛苦逐渐变得麻木、茫然。
小舅说完看了一眼姐姐,夏曼芳不得不硬着头皮安慰林夏道:“生意上的事儿咱们也不太懂,但是夏夏,你放心,等去了那边,妈妈肯定再给你买一架更好的钢琴!”
林夏听得一头雾水,眼珠终于转了转,回过味来:“要去哪儿?”
“你不是想去英国学钢琴吗?妈妈跟你一起去,需要什么东西到那边再买就行了。”夏曼芳说得十分认真,“而且妈妈算过了,卖了房剩下的钱也该够我们去那边住几年的……”
林夏愣了一下:“我那边……还没定下来呢……”她突然反应过来,不禁抓住夏曼芳的手,怀着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忐忑,“妈,你什么意思?我爸的案子还没查清楚,你要在这个时候带我走?……还是我爸有什么消息了?”
夏曼芳看着她希冀的眼神,心中的愧疚和无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又红了,好像随时要掉下泪来,倒显得林夏不懂她的苦心。
“哎呀就是趁现在还没查清楚,夏夏你和你妈得赶紧走!不然后面追查起来,万一人家甲方再起诉,或者你爸爸再有点别的什么事儿,你们现在这些东西可能都保不住了!”小姑看林夏不同意,赶紧上前帮腔,也让夏曼芳稳住了心神。
夏曼芳下意识跟着点了点头:“对,这也是大家伙儿商量的办法。夏夏,先去那边呆几年,等你毕业找了工作,就会好起来……”
林夏冷冷扫视着面前这些所谓的亲戚的嘴脸,这个时候他们倒是难得立场一致。
“我说,这钢琴你们还卖不卖了?给个痛快话!大雨天路不好走!”工人看他们迟迟没个定论,不耐烦地催促着。
“当然卖……”舅舅理所当然地拍板。
“不卖!”林夏冷声打断了舅舅的话,转头坚定地看着母亲,“妈,我不同意。”
夏曼芳瑟缩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向弟弟求助:“小弟,你看这……”
舅舅皱眉,不赞同地看着林夏:“夏夏,你懂点事儿,那钢琴也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你们家也不是以前了……”
“两位拜托了,我们这边的房子麻烦尽快帮我们出手……”这时大伯也领着中介走下楼。
林夏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什么都不卖,钢琴、房子全都不卖!”
大伯一听这话,脸上也挂不住了,跟中介陪着笑脸:“小孩子任性,卖房子这么大的事儿她说了不算!”
“我们家的房子,你们说了更不算!”林夏厉声呵斥着,眼神再次看向夏曼芳,一半威慑一半陈述地说,“妈,房子是我爸买的,厂子是我爸办的,就算你想卖房子、卖厂子,也得我爸同意才行!”她顿了顿,心疼地看了眼钢琴,“还有,这架钢琴是我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已经属于我了,你们没权利动我的东西!”
夏曼芳一听顿时又没了主意:“我也不是非卖不可,可是现在你爸爸他出不来……”她求助地看向周围几个亲戚,等待着他们帮忙说说话或者出个主意。
大伯给小姑使了个眼色,小姑毫不犹豫地打了头阵。
“夏夏,要救你爸爸,也得多准备些活动资金,你这孩子不能这么自私!”小姑先给林夏扣了顶帽子。
林夏猛地看向小姑,犹如一只随时会出击的冰冷的毒蛇,吓的小姑后退一步。
看这家人有了分歧,两个中介明显更有眼色,客客气气地跟大伯和夏曼芳打了招呼:“没关系,反正我们先登记着,等你们商量好给个准信,我们随时都可以挂上去。”
随着中介迅速离场,屋内骤然安静下来,一时间充满尴尬和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