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独自站在客厅中央,裙子上不再滴水,只是仍旧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跟那些大人一比,她显得如此孱弱和狼狈,但她高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好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大伯咳嗽两声,避开了林夏锐利的目光,而是选择耳根子最软的夏曼芳发难:“弟妹,事情你没跟夏夏说清楚吗?我们这些亲戚都是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来帮忙的,别搞得好像我们要害你们似的!”
“就是啊,姐,你们平时也太纵着夏夏了,女孩儿家家的脾气这么倔呢!”小舅也埋怨起来。
夏曼芳一脸苦涩和为难:“这事儿太突然了,夏夏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正常,大哥,小弟,咱们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舅舅不满地撇了撇嘴:“哎哟,姐,咱们能有啥办法?你们家那个厂子都不一定能卖上价……”
“厂子想卖个好价也没那么快,弟妹你回头给我们签个授权书,只管出你们的国,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了……”大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和善形象,大包大揽地打着包票。
此时门口那几名工人烟也抽完了,虽然知道这事儿有得纠缠,本想跟着刚才那两个中介一起离开,但毕竟交通成本不一样,外面又下雨,于是直接推门而入,耍起横来:“我说,这鬼天气让我们开这么远的车过来,总不能让我们白跑一趟吧?怎么解决,到底卖不卖?要不就报销我们这一趟的油钱和辛苦费!”
小舅看向夏曼芳和林夏的大伯,大伯点了点头,夏曼芳也没说什么,于是小舅直接拍板:“卖、卖,现在就拉走吧!就是这个钢琴挺贵的,你们能不能再加点?”
“得嘞!”话音未落,几个男人就开始上手搬东西,小舅和小姑父也上前帮忙搭把手,只想赶紧了结此事。
“不卖!”林夏的抗拒在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无足轻重。
“夏夏,你懂点儿事,你妈妈都同意了!你就别管了。”小姑不痛不痒地说着风凉话。
林夏求助地看向夏曼芳,夏曼芳只是心虚地别开目光:“夏夏,你先回房收拾收拾东西吧,等签证下来了咱们就走。”
“二嫂,你去那边很多东西也带不了,不要的看看我们帮你处理了吧。”小姑亲昵地挽住夏曼芳的手。
小舅妈也不甘示弱,凑到了夏曼芳的另一侧:“是啊姐,这两天正好我也帮你们收拾一下行李。”
“妈,如果我不同意呢?”林夏最后一次问夏曼芳,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夏曼芳不赞同地皱了皱眉,随意安抚了一句:“夏夏,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是为了咱们好!”
有了夏曼芳的首肯,众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很快各自拾起方才的话题和事情。
“这个钢琴可是进口的,你们抬的时候小心点儿!价格也得再涨点儿……”
“大哥,厂子的事儿我也可以去外面再找找卖家……”
没有人再问林夏的意见,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顶多闹一阵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全然将林夏当成了局外人,一个无足重轻的旁观者。
眼看着钢琴要被抬起,林夏终于忍无可忍,冲进厨房,拎起一桶食用油就往钢琴和旁边的沙发浇了上去。
“啊!”被泼了一身的小姑和小舅妈跳起来,失声尖叫,“林夏!”
夏曼芳也是又怒又怕:“夏夏,你别闹了!”
林夏拿出打火机,轻轻一按,“咔嚓”一声,小小的火苗从出火口跃然而出。
众人立刻惊恐不已,有的是虚张声势的威吓,有的是连哄带骗的讨好:“林夏,你想干什么?!”“夏夏,你先放下!有话好好说,这不是闹着玩的……”
蓝色的火苗摇曳着,闪烁着,微弱得好像随时可以扑灭,却始终用那忽明忽暗的光亮昭示着它顽强的生命力,涌动着能燃尽一切的野心和欲望。
“都别过来!”林夏用打火机在面前晃了一圈,众人吓得连连后退。
“夏夏,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也是为了帮你……”大伯强行镇定地站了出来,试图劝服林夏。
“是啊夏夏,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供你出国……”
“对啊,我们还得想办法救你爸爸的厂子,想办法救你爸爸……”
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林夏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可是她就生生憋着这口气,死死瞪着他们。
野兽对垒时,谁的气势弱了,谁先怕了,谁就一定会败,一定会死。
林夏不知道自己在守护什么,但她只知道,一旦自己低了头,马上就会一无所有。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回过神来的人才开始动作,他们有的忙着打报警电话,有的忙着找灭火的工具,有的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劝说林夏……
看着他们犹如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跑,林夏想起小时候父亲给自己读的一本书,《蝇王》,那时候她还好奇地问父亲这个书名怎么这么奇怪,一只布满苍蝇的猪头,成为邪恶欲望的象征。可是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幕,她终于见识到了人性最丑恶不堪的一面。
林夏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她感觉自己的力气一点点被抽走,母亲的沉默也令她的心一点点变冷。
就在林夏感觉自己的最后一丝神志几乎耗尽时,外面的大门赫然打开,穿过重重雨雾,男人带着浓重的潮气走入壁灯的光影下,徐徐呈现出一张冷峻的面容。
看清来人的面容,众人惊愕不已,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后怕。
男人嘴角噙着一抹晦暗不明的笑意,眼底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没人能想到,林岳鸣竟然回来了。在这个一片狼藉、所有人都现了原形的夜晚。
林夏张了张嘴,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句:“爸!”可是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酸涩都堵在喉咙里,她好像早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知觉。
林岳鸣信步穿过众人,走到林夏面前,轻轻握住她已经僵硬的手:“没事儿了,夏夏,爸爸回来了。”
林夏怔怔地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父亲,他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与记忆中好像一样,又好像有哪里变了。
可是,爸爸回来了,这场噩梦也该结束了吧?
随着指间温暖的触碰,好像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一样,所有伪装坚强的景象瞬间土崩瓦解,林夏一直高度紧绷的身体终于瘫软在地,这些时日所有的委屈与疲惫顷刻间如潮水般将她彻底吞没……
坠入深海,无尽的沉沦,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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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罗湖一中。
偌大的礼堂里,台下密密麻麻地座无虚席,林岳鸣和妻子坐在前排贵宾座,校长和从国外请来的教授坐在他们身旁,不时亲切交谈,友好又体面,谈起林岳鸣要给学校赞助的项目时,校长更是神采奕奕地向两名国外教授夸赞起林夏来,为她的精彩表演吊足了胃口。
台上的灯光骤然亮起,聚焦在表演者身上。
林夏依旧穿着一袭精致的白色礼服,如同一只纯洁高傲的天鹅,端坐在那架硕大的黑色钢琴前,显得更加娇小而坚定。她的伤口已经痊愈,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欢快轻灵的音符跃动而出。
伴随着优美的旋律,众人露出欣慰的表情。
父亲洗清嫌疑被放出来后,事情好像都回到了正轨。
可是看着仿若恩爱如初的父母,甚至那些亲戚也来为林夏热情捧场,和睦一片,林夏只觉得如此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