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就是少年，他们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看不公不允敢面对。只因他们是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混合气味，密密麻麻的报废车，有的锈迹斑斑，有的已经严重变形，随手一碰，就会蹭掉一层厚厚的灰尘，偶尔走过车窗的碎玻璃，要格外小心。
不远处，一台巨大的破碎机正在“轰隆隆”地工作，动作迟缓而笨拙。
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背心，肩上搭着条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汗巾，这位车场老板连控诉都透着种深深的疲惫。
“我说警官，你们再怎么查案也不能一直耽误我做生意吧？看，我机器现在都只能开一台！”男人颇有些不耐烦地用汗巾擦拭着手上黏腻的机油，然后往旁边啐了一口浓痰，“我们可跟你们这些铁饭碗的不一样，不开工没饭吃的呀！”
实在怪不得他，出来混口饭吃不容易，偏偏这几天老罗和手下轮流死守着回收站，非要自己看过的车才允许他们拉去拆解，大大地耽误了他们的工作效率。
年轻警员对此也很是不好意思，只能为难地看向还在无数报废车中埋头苦寻的老罗。老罗对他们的争执充耳不闻，正忙着翻上翻下地找车，因为没有车牌，那个年代也没有普及数据库，他只能自己逐一比对车型。
年轻警员又看了一眼神情愤懑的老板，知道他的耐心已经告罄，只能讨好地递上一瓶水，陪着笑脸：“我催着点儿，很快的，不会耽误你们工作的。”
毕竟老罗已经起早贪黑地查了大半，按概率也应该差不多了，就在他心中飞速盘算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老罗激动的叫声：“快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看着那辆车头已经完全凹进去的跑车，老罗不由得摇头，看来那场车祸的确很严重。
“看来维修的费用肯定很贵了，不然才买的新车就这么报废，也太可惜了！”年轻警员也跟着感慨，一时间倒觉得许力还真是命大，撞得这么惨烈，万幸的是人没事。
“谁说这是新车了？”回收站的老板鄙夷地哼了一声。
老罗挑了挑眉，年轻警员一面翻开自己做的笔录，一面认真点了点头：“没错，杨诚说他三个月前买的新车，花了三十多万呢！”
老罗又探头车里看了一眼：“这个里程表，不是没跑多少里地吗，怎么就不是新车了？”
车场老板可容不下这番挑衅，哪怕老罗他们两个天天耽误自己做生意，也比不得此刻对他专业的质疑更让他恼火，他重重拍了一下车子：“爱信不信，你们自己看吧！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可以开工了不，两位警官大人？！”
男人故意阴阳怪气地说了两句，转身就不想再搭理他们了。
但老罗看他说得信誓旦旦，也顿时来了兴致，赶紧拉住要走的老板，热情地递上一包烟：“当然当然，我们是外行！肯定不如你懂行！老板，您有经验，给我们详细说说呗？”
大概自己的专业得到了认可，也可能因为老罗他们终于找到车、就不必每天再耽误自己做事了，老板心情终于好上许多，于是也不差这一根烟的功夫了。
“里程表调一下很简单的啦！”老板摸了摸车里的方向盘，“我一摸这个方向盘，就能摸出多少岁！嗯，就跟那个年轮一样，都刻在这儿呢，清清楚楚！”
“不能是因为他们开得多吗？”根据老罗了解，许力之前没事就喜欢半夜飙车，年轻人的精力旺盛，开车又鲁莽，方向盘磨损得多也不是不可能。
老板看老罗不服气，也来了脾气，从旁边搬了千斤顶抵在车辆一侧，然后从随身挎着的工具包里掏出扳手和螺丝刀，三两下就把轮胎卸下来。
老板利落地抽出里面的刹车片丢给老罗：“你们仔细看看，就这个磨损程度！”他哼了一声，到底碍着对面还是警察，于是又自诩幽默地补了一句，“三个月的话，那得天天把它当成缝纫机踩！”
“还有，这辆车大修过，再维修，使用寿命也会大幅度缩减。”老板似乎终于得到了认可，讲解得更加头头是道，甚至还特意撬开已经变形的车盖子，敲了敲里面的零件，“这里换过，这里也动过……另外，这辆车肯不是一下子就能撞成这样的……”
老罗和年轻警员默默对视一眼，事情好像变得有些不对劲了，老罗不禁想起仅有的几次见面，杨诚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明显在隐瞒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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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诚在这件事上的确说了谎。
这段时间，他一直心神不宁，总感觉自己要东窗事发，所以对许美丽更加殷勤和讨好，只是许美丽却认为是理所当然，将他折磨得身心俱疲。
今天许美丽又让杨诚给她洗头发，她一面躺着拿手机跟人聊天，一面享受着杨诚的按摩。
“这么点力气，你是不是男人啊？！”“哎呀你弄疼我了，你故意报复我吧？！”……洗了二十分钟，许美丽的咒骂和埋怨几乎没怎么停过，杨诚强忍着恶心，终于坚持洗完，用毛巾将她的头发裹起来好吸干水分。
“我先去准备晚饭，小力应该也快饿了吧。”杨诚想跑，却被许美丽呵斥住。
“糊弄谁呢？！没点儿眼力价儿，后面也给我擦擦！”许美丽因为太胖了，洗澡也很难自己够到背后，于是嫌弃地将毛巾丢给杨诚。
杨诚一言不发地拿起毛巾，认命地帮她擦拭着被打湿的脖子和露出来的部分肩背，动作轻柔又不敢太过敷衍。
许美丽后颈上的肥肉已经堆成了一层层，要翻开才能擦到里面的污垢，她汗津津的样子真像一只蠢笨厚重的肥猪，她的声音也像，哼唧哼唧得难听又聒噪。
杨诚细长冰冷的手指划过她毛孔粗大的皮肤，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么敦实的脖子里面脂肪也一定很厚，恐怕没那么容易划开吧。
“叮咚！”就在此时，门铃响起，吓了他一跳。
是老罗他们找上门来。
随着老罗的到来，杨诚感觉自己这些日子诚惶诚恐的努力彻底白费了，但他又隐隐松了口气，索性全都交代了。
原来他一直隐瞒着许美丽，那辆车的确不是新车。
他那阵子偷偷跟朋友一起创业，做什么电商。
但他们选品的眼光实在太差，也拉不下面子讲价，结果高价进了不少陈年旧货，钱都压了进去。然后是父亲老杨心脏病犯了，他想给父亲点钱看病，却被许美丽断然拒绝了，说什么“我们结婚的时候那个老不死的也没出钱，现在怎么着，你想带着老爹来吃我们许家的绝户？！”“自己的爹自己养，你自己没本事，怎么，我养你不够，还得养个老的？！不给，没钱！”
杨诚低下头没办法反驳，的确，他就是没本事赚钱。但许美丽的话说得实在太难听，明明他们都知道，那阵子许美丽刚出手了几套拆迁房，赚了不少钱，偏偏除了买菜钱，多的一分都不肯给自己这个窝囊的老公。
实在走投无路，于是杨诚只能把主意打到许美丽身上。他故意将汽车杂志摆在了家里，他很了解儿子，果然，许力没两天就吵着闹着非要辆新车。
许力可是许美丽唯一的软肋，许美丽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给老杨头一千块都不行，但儿子要的车，几十万也不在话下，谁让他是自己最亲的血脉呢！
因为许美丽忙着做生意，杨诚便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他主动表示将车落在许力名下，他代办即可。许美丽也知道自己最近把杨诚压榨得有些狠了，汽车价格透明，多少差一点她也就当是安抚一下杨诚。只不过她没想到杨诚竟然那么大胆，居然敢去买一辆二手车，甚至连翻新和养护的钱都不肯出，他是有多贪啊！
所以那天晚上，许力的那场车祸其实严格来说，也不完全是意外。因为这辆车大修过，刹车片磨损严重，加上晚上光线不好，许力又开得太急，出车祸也几乎是正常的。
事后，杨诚第一时间把车送去报废中心，也是因为大修过的车撞了一次很难再恢复如初了，即便勉强修好也很容易再坏，这样迟早会露出马脚。于是他故意引导许美丽，认定这辆车晦气，同意了直接销毁。
他以为这件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告一段落，谁知道偏偏前阵子随着季风入境，降雨猛烈，车辆回收处没能及时开工，最近老罗他们又频频干扰，最终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许美丽不等他说完，果然率先发难，对着杨诚又掐又拧：“好啊杨诚，你个大骗子，敢坑老娘的钱！……”
任她歇斯底里地打骂，杨诚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不想再敷衍下去，也放弃了反抗。他不是心虚，更像是一种认命和冷眼旁观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