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把梁宏氷的人在金家闹事的过程说出来。
那群兵痞如何举枪在院子里耍威风,如何与家里男丁发生冲突,如何收拾“不恭敬”的恩成,如何让二老爷低声下气劝他们回去。
她同马经理解释发生的一切,表明梁宏氷失踪与金家人毫无关系,又再是戴安打来电话让马经理接,金家才恢复安宁。
二奶奶回想起来胸口堵得慌,气的吃不下最后一点燕窝,携仆人离开病房,去邻屋休息。
二奶奶一走,润成抬起能动的胳膊,想抱住她。
“你同马经理怎么解释的。”
“我的说法你不用听,毕竟你中了枪就晕倒,怎会知道我偷着跟踪梁宏氷。”
她坐到床边,贴近了说话,但没有让润成抱住的意思。
她给马重奎的说法是,梁宏氷跟她约好一大早出发去上海看马戏,她人到梁公馆门口,发现梁宏氷急匆匆上路,因为后座只有梁宏氷一人,她怀疑是去见别的女人,妒忌心作祟便尾随其后。
这段没必要告诉润成,她只说结果:因为马重奎在梁公馆见过她,觉得故事可信,加上不认为金三少能把梁魔头怎样,便放任小兵们闹一通,和副官一起收下二老爷的好处就走了。
“梁宏氷养的那些兵呢。”
“与其说是梁宏氷养的兵,不如说是实业银行养的兵,军饷从哪儿来他们心里明白。你老爹这些天一直在打点,戴安也有帮忙,梁宏氷死了对她来说少桩麻烦事。”
润成点点头,望向窗外,雾气像梦里那般浓厚,仔细听才听出外头正落着小雨。
“我做了一个梦。”刚起话头,仆人进屋称二老爷和少爷小姐们都来了,润成把话咽回去。
廊道传来嘈杂人声,莉莉退到边桌旁,看着泽成恩成还有金家小姐们挨个进屋,最后是二老爷回头跟二奶奶说着话进来。
见到润成坐在床上一副平静模样,二老爷拉下脸,称总算是醒了,他一个人闹出这么大的事端,全家人都被搅得不得安宁,他倒好,躺床上睡个十多天,等着大伙把问题解决。
二奶奶心疼儿子,轻声提醒二老爷,儿子身上还有伤。
“还不是他作茧自缚!搞些虚头巴脑的营生!”
慧珍静静走到莉莉身旁,小辈们互望着,二老爷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问候润成。
大家等着润成说几句软话,向二老爷辩解一二,反正身上有伤,先做个表面态度,给二老爷的火气递个台阶下,此事就此翻篇。但润成突然哑巴,靠着床头闭上眼。
二老爷一时语塞,二奶奶赶忙帮腔,说儿子元气大伤,精神不济,让他先休息吧。
二老爷甩开夫人的臂膀,走到床前,质问新城洋灰的闹剧到底怎么一回事。
“责任都在我。”润成连眼睛都没睁开。
泽成让他如实向二老爷交代,不必为丁家留面子。
润成抬眼望向二老爷,从他老爹的眼神里看到审视和厌恶,他轻笑,“戴安不知情,她诚心邀我买进,想让我搭个便车,是我自己起了私心。”说完,得到意料之中的反馈,二老爷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他身子一歪,压到受伤的部位,疼得差点晕过去,仆人赶忙把他扶起来。
二老爷夺门而出,二奶奶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左右为难,叹着气追出去,其余人也大多向润成打了招呼就离开。
“诶,你说你刚醒,非要跟二伯反着来干嘛。”泽成拍拍润成没有受伤的肩头,“算了,只要人还活着就好。二伯还是太担心你,急火攻心那么多天,难免脾气大,你也体谅一下。”
润成勉强笑一下,不说什么。
恩成走过来比划自己如何为三哥出头,如何同梁宏氷的副官杠上,跟几个小兵打得不可开交。
莉莉和慧珍慧云相互传眼神,笑而不语,都知道恩成光扯着嗓子喊,人躲在女孩子身后打嘴仗,梁宏氷的副官不忍了,冲上前把恩成揪出来揍,猛踹恩成屁股,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人拽回来。
恩成瞧见她们三的眼神,立马给了慧珍慧云一人一记虚空拳头。
“怎么着我说的哪里不对?”
慧云蹿到莉莉身后,模仿恩成藏在她身后冲副官喊话的模样。恩成撩起袖子要收拾妹妹,两人隔着莉莉互打,慧珍乐得在一旁添柴加火。
泽成见润成惨白着一张脸毫无气力,招呼众人离开,还润成一个清净。
慧云和恩成停下闹腾,大家一起出门。慧珍跟莉莉商议着去哪家百货试新到的皮鞋,润成突然把莉莉喊住,再把二奶奶安排在病房里伺候他的仆人支开,屋里终于又只剩他二人。
“爸爸知道是你救了我,对你的态度可有变化。”
“没有,对你的态度倒是有变化。”
莉莉把病房的门关严实,回到床边坐下,“给我一个非要惹恼二老爷的理由。”
“我以为我们是有默契的。”
“那三少爷在梁公馆乱开腔的时候,怎么突然跟我没了默契。”
润成虚着眼反问:“还不够默契吗,虽然你没有提前知会我就跑去梁公馆演戏,我见到你仍是配合了,没有半点疑虑,还不够吗。”
“不够,如果你顺着我的话说,告诉梁宏氷一切由戴安主导,梁宏氷根本不会扣下你,就算扣下,也不可能要你的命。”
你把我的计划搅乱了。
莉莉把这句话压在嗓子眼,转身去餐桌拿来一串葡萄拽着吃。
“还是那句话,你不了解戴安。”润成单手撑着身子站起来,推开窗户,让雾气和雨水斜冲到他脸上。
戴安不是能受委屈的人。一开始帮着隐瞒,不让二老爷知道此事是为了结亲,现在两家闹僵,再将此事翻出来她绝不会留情。况且他越是坚持一人承担,越是让旁人觉得此事绝非他一人所为。
二老爷虽然生气,但气的不是他独自干出过河拆桥的事,而是气他揽下戴安的错,让他应对丁汉章的诘难时毫无底气,白白花了那么多真金白银打点梁宏氷的亲戚部下。
“本以为你非常清楚,我怎么可能故意惹恼我老爹呢。”
莉莉盯着手心里的葡萄皮,她转过弯来,只有润成的态度足够坚定,足够光明磊落地向众人宣布“坏人独我一个”,戴安才能在暧昧不明的态度下被迫同他一起“领罪”。
现在戴安在结伴投机上的信誉被润成搞坏,面对马经理那群人已经讲不清了。这里头的风向把戏非常微妙,她先前没想过,只考虑如何借梁宏氷搅乱金家和丁家的关系。
“是我愚钝,没能悟透三少爷的高明手法。”
润成非常会利用混沌胶着的状态达成目的。她的想法多是直进直取,讲求快速迅猛,润成与她大相径庭,非常擅于利用混沌胶着的状态达成目的。她必须做好防范,日后走到那一步,她不能给他留时间。
她把葡萄皮丢到空碟里,回头差点撞上润成的胸口。
“我做了一个梦。”
她心不在焉:“我知道,一定是有我出现的梦。你打算怎么收场。”
润成自嘲地笑笑,“把老爹为我打点的亏空补上,再把刚买的肥皂厂交出去,气就消了。”
“二老爷让恩成代替你出面做了许多事。”
润成扬起一侧嘴角,“放心,他永远不会信任恩成。”说着,再次张开手臂想把她拥入怀中。
她往后退,沉思着,突然有了主意,打算去找二老爷。
“你躲了两次。”
她回过神,笑道:“三少爷昏迷的时候好几次伸出手,被二奶奶抱住才不乱动,至少今天拥抱的念头不对。”她走到门口补上一句,“我不做三少爷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