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成面上看不出情绪，比河沟的水流更沉静，他没问为何丢掉怀表，只转身说了句走吧。
他俩一前一后重新踏上通往贺家花园的水门汀路，莉莉在心里组织语言，酝酿着如何润色谋害唐四少的的故事，还没开口，润成抢先自问自答。
“其实可以理解，唐家老四染了那种病，唐家人还指望你和他同房，你忍无可忍，在他药碗里下了毒。”润成停下脚步，“你可以同我说真话，你一定也希望我同你说真话，我们相互真诚，不好吗。”
莉莉望进润成的眼底，无论三少爷其他时段怎样使着七窍玲珑的心境造些虚情假意，至少当下说这句话的他是真挚的。
她刚要点头称好，一辆敞篷六门长车从他俩眼前经过，直入花园。车上的洋人望见润成，又让车倒回来。洋人朝润成招招手，两边隔着一段距离打过招呼，才又驶入花园。
润成握住莉莉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做一回我的翻译吧。”
“可以，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特地把她拉到金老头原先混迹的场所，没有带其他人，一定是不方便为外人所知的要紧事。
“我都为你背下弄丢怀表的罪名，还不够吗。”润成不看她，只拉着她往花园正门走。
“那三少爷是会做生意的，一箭双雕，我还以为这表就是那日手刀表演的附赠，没想到还是今日做翻译的报酬。”
莉莉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润成带进花园，在游泳池边上的大遮阳伞下望见方才同润成打招呼的两个洋人。走近了她这个近视眼才发现池里池外都是身着泳装的中外男女，不少人躺在折叠竹椅上晒太阳。莉莉感到眼花缭乱，看多了修女和金家小姐们的保守着装，再看这满眼的两截式泳装，实在是大饱眼福。她轻轻扯了扯润成的衣袖，问以后能不能带她多来。润成和洋人打上照面，没空搭理闲话，拉上她与洋人对桌而坐。
两个洋人一个黄毛一个红毛，黄毛的年长，红毛的看起来和润成一般大。三人寒暄一番，黄毛问润成金老太爷身体如何，他还等着同金老太爷再回上海打郊球。润成说老爷子好多了，日日念叨要回上海逍遥，等医生再做一个周期的治疗，老小子就能重得自由。
莉莉听了半天，通过前后文才推断出黄毛说的“布鲁斯”就是金老太爷。侍应生送上来四杯柠檬水，三人断断续续抽完烟才进入正题。
金老头一直想加入上海跑马总会，奈何委员会里没有中国人，迟迟不通过他的入会申请。润成记得爷爷的念想，打算在老爷子寿辰前把入会之事办妥，给老爷子一个惊喜。他用的方法就是买通委员会其中一个委员，就是此刻坐在对面的黄毛，送上清湾跑马厅的股份。莉莉来，就是用英文向黄毛准确传达润成的意思，帮他把关股权变更的流程。
她觉得润成有毛病，严重的遗传性软骨病，说不清是金老头骨头软还是他骨头软，只为了一个面子就要把实在利益送给别人。她一面翻译，一面借机睁大眼睛盯会儿润成，以表达对三少爷此举匪夷所思的情绪。
红毛年轻，觉得这买卖不亏，帮着润成请黄毛同意，举了许多先前金老头同黄毛一起做汇票生意时的快活例子。黄毛点了烟沉默许久，颇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姿态，称此事恐怕只他一人也不好解决，先前拿了日本国籍的某某知名人士想进总会，同样被婉拒。
从泳池吹来的风把黄毛的烟扑灭了，莉莉拿起桌上的火柴为黄毛点上，称她想冒昧插一句话，那位知名人士名声不太好，连她一个在教会做工的小助理都知道，相信委员会定有公正考量才拒了那位。金老头的口碑人人皆知，如何能类比。
黄毛打哈哈，称绝对没有将金老头和那位人士作类比的念头，只是此事得绕个弯子来，润成可以先试试天津和汉口的跑马厅，那两个士洋结合的协会比全是洋人的上海总会容易进，只要能先进一个，剩下的工作就好做了。
润成感谢黄毛指点，邀请二人留在贺家花园用晚宴，红毛称他和叔叔得立刻回上海，本来挤出时间赶来省城已经误了许多事。临行前黄毛问莉莉跟的是哪位神父，莉莉回复称是崇圣堂的艾伯特神父。黄毛点点头，来华洋人之间消息密切，大堂区的神父他自然认得。黄毛又看向润成，提醒他尽快去做天津和汉口的工作，时不待人。润成再次感谢，恭恭敬敬目送黄毛和红毛乘车离开。
“老太太过完寿宴，又到老太爷了，看来三少爷对爷爷比对奶奶用心。”人一走，莉莉把疑惑换个花招问出来。
润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今年没有寿宴，老人逢九不祝寿。”
莉莉愣住，想着他主动送钱能有什么道理。
“我让的股是我自己的，跑马厅有好几笔烂账，这会儿还查不出来。”
她才明白方才这一出是金三少为转移风险演的戏，她恰好扮演了好演员。
“红毛迟早要知道，你家老爷子也迟早要知道。”
润成轻微扬起嘴角，手抚过她的后脑勺，“你关心我的未来。”
“那是自然，我是三少爷的好朋友。”
“好朋友。”润成轻笑一声，望向泳池，“爷爷已经糊涂，神志回不来了。至于那个法国佬，你以为是谁阻拦爷爷进总会。于道义上，我不算亏欠他。”
一群穿着各色泳衣的男女拿着汽水从他俩身旁经过，他俩同时回头看了这五颜六色，又都同时互望一眼。
“想不想下水，趁着初秋最后这点暑气。”
“原来想看我穿泳衣。”莉莉把润成衣领上挂的墨镜戴到自己脸上，“难怪选择坐着这里谈事。”
润成看着她仰面而起的两个黑镜片，嘲讽道：“似乎你穿泳衣并不太值得看。”
“激将法是吧。”莉莉摘下墨镜，把润成从头到脚扫视一通，“那就一块儿下水。”
润成找侍应生买来两件泳衣，两人换上装束，各自从换衣房出来，坦荡地把对方打量一番。
莉莉身上是绿色连体泳衣，她觉得不算好看，没有两截式吸睛。润成身上也是绿色连体泳衣，只颜色比莉莉的清淡一些，他俩面对面站着，活像两只青蛙，她正准备说出这个新发现。
“果然不太值得看。”润成冷淡地念出这句话，背过身走到泳池边，遥望着映衬花园的山景，还没看够，就被莉莉一脚揣进池子里。
润成掉下去的水面异常平静，似乎他栽进池子之后就没有再动弹。总不至于是旱鸭子吧，但旱鸭子才会乱打水花，那他在玩哪一出。莉莉好奇地站到池边探头张望，突然脚踝一凉，一双手从水里伸出来，把她拖下水。
她知道是润成在开玩笑，但这玩笑让她恼火，她想浮上水面，被润成拦腰抱住，两人一起往池底沉。她想着自己和三少爷还没到殉情的程度，不明白此举有什么意思。
她拽住润成，第一次尝试在水下睁开眼，但润成并不在眼前，她刚要侧身又被从后而来的一双手往下按。她转身想和开这个无聊玩笑的疯子面对面，但润成水性高出她许多，一扭头，润成已经浮上水面。
她也跟着浮上来，谁知这疯子又钻进水里，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再往池底带。这会儿两人面对面，润成面带笑意，神情淡然又愉悦，她憋的满脸发青，想咒骂，一张嘴就喝了一大口公共洗澡水。
憋气时间太久，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脑海里飘过许多思绪，最清晰的是从心底发出的感叹，想不到她要被金润成在泳池里谋杀。她死命扣住润成的胳膊，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但缺氧的大脑对身体逐渐失去控制，她闭上眼，松开手，感觉自己漂浮在云端，像一条没有重量的丝线，和风交织在一起。
快溶解在这没有重量的幻象里，润成吻住她，把含住的空气往她嘴里送。消散的意识快速回归，她不再是一条线，不再是一阵风，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感受到润成的身体，她紧紧抱住润成，拼命借着他的唇齿换气。
两人相拥着浮上水面，似乎有人围观，她闭着眼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口哨声。等睁开眼，世界重又清晰可见，幻象退却，望着方才和洋人谈判落座的桌位，她感到恍若千年。
润成甩了甩头，用手指把额前发梳到脑后，先把她托上岸，再自己慢悠悠喘着气上来。有人从旁经过，嬉笑着拍了拍润成的肩膀，显然是熟人，润成朝他挥挥手，示意朋友们不要过来打扰。
她还没缓过劲，趴在地上猛力呼吸。
“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润成轻柔地为她抹去快要迷住眼睛的水珠。
她没有立即回应，润成也不急，安静等待她恢复状态。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完全丧失游泳的兴致，满场找侍应生，想要个毛巾回换衣房更衣。润成跟在她身后，虽然没有沟通，却立刻知道她在找什么，呼唤远处的侍应生送两条干净毛巾来。
两人走到树荫下等着毛巾，她看看左右，粗壮的树干把他俩和泳池区域隔开，位置还算隐蔽，没有人注意这里。
“在看什么。”润成的眼底饱含前所未有的柔情，或许他在玩某种深情把戏，这种眼神冯巧茹见过，说不定戴安也见过，在莉莉还未闯入他生活的先前岁月里，一定也有其他女人见过。她沉着脸，猛地给眼前这张闪烁着温情爱意的面孔左右开弓两耳光。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