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雨不大,但天突兀地阴沉起来,让人瞬间失去游玩的兴致。花园里有小型马场,有人骑马离开,莉莉望见也想效仿,活到二十多岁她还没骑过马,先前想过要尝试一番,有人也答应过会教她骑术,现在她突然想起来,拉住润成坚持要骑马回金府。润成老实交代自己骑术很一般,鲜少上马场练习,若出了事怎么办。
“那就是我们俩活该。”
有了自负盈亏的保证,润成很满意,“有这样的心态就好,大不了摔断几颗牙或是骨头,没什么关系。”他选了一匹骑过两回的花马,颇为潇洒地骑到莉莉眼前,在侍应生的帮助下把莉莉拖上马。
侍应生又默不作声把一块浸了药水的湿毛巾递上来,应该是瞧见润成脸上的巴掌印。润成接过毛巾,嘱咐侍应生不必把此事转述回金家。
他俩骑马上路,老徐开车跟在后头。雨水把路搅拌成一堆烂泥,马好走,但车就没那么容易通行,还挡了其他车辆的道。润成让老徐先走,老徐很是纠结,车在路中央前前进进,从后开过来的一辆车也跟着前前进进,车上下来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拍着老徐的车窗大骂。
莉莉抹掉眼皮上的雨水定睛一看,这不是丽珠吗?她朝丽珠挥手,丽珠也认出她和润成,一拍手称好久不见,许多趣事等着分享。见莉莉就贴在润成胸前,丽珠捂着嘴笑,称有人终是要伤心了。
莉莉约好下回给丽珠的演出捧场。丽珠朝她眨眨眼,“我可不多嘴,你要愿意让我说,我就说,你若不愿意,我就不说。”丽珠等着莉莉回答,润成自觉地望向别处,一言不发。“那先不说。”“好,你且放心我的嘴巴。”
等丽珠的车开走,老徐也乖乖开走,花马不耐烦地跺了跺脚,润成问她和丽珠在对什么暗号,什么不能说,对什么人不能说。“自然是不能跟常青说,他才问过我同你是什么关系,要是现在知道我们在一起,肯定会认为我撒谎,还会恨了你,你不刚跟话剧界的一帮人搞得火热吗。”
润成笑了一声,听起来即是质疑又是嘲讽,“不敢相信你是为我着想。”他用脚轻夹一下马肚子,花马小跑起来,耳朵向后转动,莉莉觉得这两只耳朵煞是可爱,伸手摸了摸,马不耐烦地摇头,马身稍微倾斜,润成立马收紧缰绳,喝令她不许乱动。
这是莉莉第一次听到金三少如此严肃的声调,比惯常的冷静淡漠多了一丝力量感,让她心里有了悸动,手反伸向背后,抓住他腰上的衣服褶皱,和他贴得更近一些。
润成感受到她的依赖,下颚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头顶,说中秋节快到了,这是金家的大日子,每年全家人都要到山上的祖庙去祈福,今年他希望莉莉一同去,所以约莫下礼拜,他就向二老爷和二奶奶正式公开他俩的关系,不知这时间对莉莉来说是否可行。
“那他们岂不是要把我赶出金家大门,怎么能让唯一的亲儿子和有丑闻的寡妇好上。”
她还没忘“有丑闻的寡妇”这回事,等着他自觉坦白当日听见这形容作了什么反应,结果听到的却是一句“不是亲儿子”。
她回过头瞅一眼,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润成贴近她的耳朵又说了一遍。
“很意外吗。”
“有一点。”哪里是一点,是非常意外,幸好她现在背对着润成,不需要控制神情,“那亲生父母那谁?”
“忘了。”
润成只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被什么人抱进昏暗的房间,那屋子里有一圈人围着他,有人往他脸上贴符,对着他念叨听不懂的话语,他太害怕,发高烧晕过去,看见天顶上一片白色祥云图,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床头摆钟的动静让他从天堂回来。病好了之后,一对夫妻来接他,问他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他佯装失忆,说不记得,只知道爹娘来领他回家。之后他把自己也骗到了,真的把亲生父母忘得一干二净。
“真忘了?”
“真忘了。”
但润成通过奶妈知道二老爷和二奶奶为什么认他做儿子。奶妈是第一个三少爷的奶妈,第一个三少爷四岁的时候从自家假山上摔下来,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气。二奶奶和二老爷很伤心,因为二奶奶在生慧珍时伤了身体,无法再生育。夫妻俩听取专为金家服务的道士指点,专门找在三少爷死的当天生下来的孩子。金家人在省城和外地找了一圈,都没打听到符合条件的孩子,二老爷打算放弃的时候,得知来金家拆假山的工人有个孩子就是在儿子忌日出生的。二老爷喜出望外,让工人把孩子带来。等孩子出现在眼前,二老爷大失所望,这孩子并不是婴儿,是个已经四岁的男孩。二奶奶倒是很高兴,觉得和这孩子有缘,正好四岁,是老天为她送上门的儿子。她说服二老爷,重金买下孩子,让道士办了过继的仪式。此事几位老爷通过气,老太爷、老太太和小辈们都不清楚。
“难怪你怕符……那符是做什么的。”
“让那个孩子的魂魄进入我的身体。”润成笑了笑,“可能我早就是那个孩子,只是自己察觉不到。”
他向前倾身子,贴着莉莉的后背,脚后跟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花马突然加速跑起来,莉莉吓一大跳,一路叫唤,嘴里吃进不少雨水。她抓住润成的手要他把速度慢下来,润成不同意,称只剩一段路,喊几嗓子就到家。
有润成时不时发出的喝令,马发疯似的一路狂奔,当真是喊几嗓子就到金府门口。她在仆人搀扶下姿势极为窘迫地落地,站定石板路后她的腿才不发麻。令她喊痛喉咙的始作俑者倒是很利落地翻身下马,像落水狗一样甩甩头,把头上的雨水甩到莉莉眼睛里。她开玩笑要给他一脚,凑到他跟前,发现他脸色不好。
“你怎么了,不会是提到那些事难过了吧。”莉莉把手背到身后,如果润成默认,她就快速送他一个拥抱,反正左右只有他院里的两个仆人。
但润成摇头,“我哪里有这般软弱,只是被你两耳光打晕了,现在还没缓过神。”他把莉莉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要不要我派个佣人去偏院。”
“不要。”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暂时压住她和金润成的进展,既然三少爷并非真的三少爷,真造反闹事,被兄弟替代了也并非不可能,她都和他贴得如此亲密,已经押注在他这里,没有换道的理由,那么,“咱们的关系不需要向二老爷和二奶奶汇报,你不许对外说,中秋节的祭拜我会想法子去。”
润成垂着眼帘许久没回话,雨势越来越大,仆人请他俩站到屋檐下躲雨,他让仆人去拿伞,并不介意和莉莉一起淋雨。
等仆人撑伞回来,他让仆人送莉莉走,自己顺着游廊就能回院里。他眉眼聚集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竟让她觉得是难过,虽然她不明白有什么可难过,不公开关系对他可是好事一桩。等她接过伞,婉拒仆人的护送,他轻飘飘来一句“你失望了”,她一时半会儿没参透这句话的意思,再加上仆人就在身旁,便没有接话。回到偏院坐定,她恍然大悟,原来金润成把她当成女拆白党,以为坦白自己不是“纯正”的金三少她就犹豫却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