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府近来氛围诡异,先从某夜仆人房的灯泡全炸了说起,那夜仆人们悄摸着聚在通铺卧房赌牌,突然灯一黑,牌全乱了,大家招呼着去别的屋子继续玩,谁知几个房间的灯竟然都打不开。
刘管家拿出手电筒一照,众人发现散落在地上的碎灯泡。第二日换上新灯泡,结果亮了没多久又黑了,有人取下灯泡细看,说是灯丝被烧断了。等到第三日刘管家亲自买来新灯泡,仆人房的照明才恢复正常。
就在这夜,守夜的仆人游荡到花园附近,突然清清楚楚听见小孩的笑声,举着电筒四下打探,除了猫儿没有别的生物。仆人吓得赶紧溜走,把这则经历嚷给众人听。原先无人在意,毕竟晚上听混了或是无聊了想编个故事玩一玩都是人之常情,但孙姨娘房有个丫头起夜的时候看见地上躺着一块陶瓷画片,上面画着一个小女孩的背影,她捡画片的时间对上了守夜仆人听见笑声的时间,这故事才变得灵动骇人起来。
再过去一天,这回是另一个丫头在夜里捡到画片,上头画的是一对母女的背影,小女孩的穿着和第一次捡到的画片一致。这事在仆人间传得沸沸扬扬,接着成为金家小姐们闲聊的开胃菜,有人提起陶瓷画片似乎是从刘管家老家流传出来的特色手艺。
刘管家还是个小伙子,尚未进金家做工前在老家有妻女,到省城后谎称自己单身,娶了领他进金家做事的女人,跟老家妻女断了关系,后来老家闹饥荒,妻女来省城求助,刘管家硬是没有相认,此后妻女不知下落,传闻母女俩病死在客栈。
故事多了新人物,多了悲情意味,还有个熟悉的主角,便从开胃菜变成主菜。有了小姐们的传播,全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和老太爷,都在议论刘管家的事,再加上刘管家有买凶杀人嫌疑,虽然被追杀的莉莉活着回了省城,刘管家死不承认,但也足够令人畏惧刘管家的品性。
刘管家听见传闻不甚在意,对自己成为鬼故事的主角没发表任何意见,他明里被二老爷罚了半年工钱,管家事务也暂由他人代理,但实际上什么损失也没有,只是工作场地由金府变成金家药房,拿药房的工钱,过得更惬意。
但他不在意,自有别人在意,时不时冒出来的夜半孩童笑让二奶奶心惊胆战,把刘管家唤来问清楚老家妻女的事,让二老爷给刘管家批假去妻女坟头多烧些金银元宝高楼骏马。有意思的是,刘管家离开省城的第一个晚上,仆人房的灯全都恢复原样,不再动不动就烧断灯丝,晚上也无人听见小孩哭声,等三日后刘管家返回金府,哭声回来了。
“昨晚慧云想让我陪她去花园找刺激,我不去她就强拉着慧姝去,她俩耐着性子在凉亭等到后半夜,以为听不到了,离开亭子往垂丝海棠那儿走的时候笑声来了,把她俩吓得一通狂跑,跑到最近的恩成院里待到天亮才出来。”慧珍笑得开怀,“她俩那叫声真是刺耳尖锐,我躺床上都听见了!守门的狗也叫唤起来,我看那鬼该吓得魂飞魄散。”
“若有鬼,说明道士烧的符不抵用。”
“什么鬼啊,我看是有人在耍刘管家。那声音不像笑声,像大哥哥表演竹笛吹撇了的声音。”
“慧珍,你说话真是越来越逗趣。”
“可不?在外头玩了好一阵的成果。”
两人对上视线,一起哈哈大笑,笑累了,莉莉埋头继续替慧珍补美甲油。她受二奶奶邀请来金府做客,这回只她和二奶奶两人用餐,她便照旧先来慧珍这里做个姐妹闲谈,彼此默契地交换消息。
慧珍絮叨完府里怪事,话里有话撩拨莉莉,“这几日你去了哪里?舞场书场戏院饭店通通见不着人。”
“我在话剧社当劳工呢,现在学生们复课,话剧社少了好几个帮工,我以一抵十硬着头皮上。”
“在排什么新戏啊,我还没看过话剧呢,哪日有空我要缠着三哥哥带我去。”
慧珍在试探新戏排练是真是假,所以更不能把新戏内容如实告知,因为常青突变风格,放弃做白居易了,新戏没有故事,只有动作,简直是个默剧,如实转述只怕反被当做撒谎撒不出来。
“一对恋人的故事,男人骗了女人,两人分开多年后再相遇,男人发现是自己被女人骗了多年。”
慧珍眼神一亮,直称好故事好故事,开演了得通知她。
到了午前饭点,慧珍和莉莉一同去二奶奶的院子,慧珍特地当着莉莉的面跟二奶奶说戴安替她联系上一个顶好的留法设计师,只等明日碰面。二奶奶刮了一下慧珍的鼻子,骂慧珍只有要钱的时候来得主动。慧珍拿着钱离开,朝莉莉眨眨眼,“礼服做好了试给你看。”
慧珍一走,二奶奶笑着跟莉莉说大姑娘现在情窦初开,跟戴安介绍的医药博士好上了。慧珍的情窦早就在舞场开过好几回,二奶奶全然不知,担忧大女儿不懂得同男人交好,讨医药博士欢欣。
“要有你半点机灵劲儿就好了。”
“慧珍很机灵聪慧,二奶奶不必担忧。”
莉莉站在一旁观看二奶奶摆弄剪下来的花枝,插完花,二奶奶从案台抽屉里取出一朵绒花发簪,称是亲手制作,年轻时专门拜师学过这门手艺。莉莉伸出双手准备接下发簪,没想到二奶奶绕到她身后亲自为她戴上。
“在山上的时候就想找个机会好生向你道谢,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得知你平安而归,我这颗悬着的心啊才放下。”
仆人在门口提示饭菜已备好。二奶奶拉着莉莉往饭厅走。
“你不是崇圣堂的修女,可以再嫁是不是?”
“不是修女,就是普通的在崇圣堂做工的人。”她已经预知二奶奶要说媒了。
“你喜欢啥样的男子,说来听听,我娘家有好几个不错的外甥都到了年纪。”
“二奶奶不必费心,我这人没有定性,怕是介绍了反倒害您得罪人。”
二奶奶讪笑着引莉莉同自己面对面落座,介绍桌上的菜哪些适合女子补气血,哪些有好寓意好彩头,瓜果都是金家菜园里结的,鱼和肉都是一早的新鲜货,莉莉应声附和,二奶奶介绍哪道菜就夹哪道菜,直夸今日尝到真珍馐,她观察着二奶奶的反应,发现二奶奶对大口吃饭的用餐姿势很满意,便吃得更豪放,嘴里塞满饭菜就不用说话,只需点头回应。
二奶奶问好不好吃,她点头,二奶奶又问再添些白米,她点头,二奶奶笑得宽慰,称好久没见到吃饭这么香的孩子,看着心情愉悦,自己吃饭也香了。气氛融洽起来,若是此时有陌生人闯入便会将这二人当做一对母女。
仆人盛上新米,见二奶奶比往日胃口好,暗自惊奇地朝莉莉瞥上一眼。莉莉发觉二奶奶偏好甜糯口,便把蟹黄年糕放在二奶奶面前。二奶奶笑着婉拒,“不用不用,我吃得到。”但也没把年糕放回去,欢欣地看着莉莉摆弄。
“其实我见着二奶奶很是亲切。”
“你母亲应是同我一般岁数。”
“我母亲属兔。”
“是同年。”二奶奶笑得越发和善。
“我母亲和二奶奶一样螓首蛾眉,左边额头边沿都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这倒是巧了,看相的跟我说这是颗富贵痣,你母亲一定也是个享福的命。”
“算是吧,衣食丰足。”莉莉想到了什么,神色带上一丝哀婉,“只是弟弟出意外后我母亲就变了一个人,成天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盯着地,盯着弟弟的铺盖衣服玩具。”
“你有个弟弟?”二奶奶皱着眉探问。
“有,不过三岁就掉沟里没了。”
“那你母亲该多难受啊。”二奶奶连叹两口气。
“从出殡到下葬我母亲没有落一滴泪,但谁都知道她的魂也跟着弟弟一同走了。医生说她有心病,得自个解开,旁人怎么医治都无用。”莉莉埋着头盯着米饭,带着浓浓的鼻音含混不清地说,“旁人只知道我没了弟弟,不知道我连母亲也没有了。”
二奶奶一下红了眼眶,轻拍莉莉的手背,“孩子,别恨你母亲,她也有难处,我——”二奶奶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的事,赶忙收紧嘴巴,想了片刻。
“我有个远房亲戚,也是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对于女人来说,失去孩子简直比挖心肝还痛,想起来不光是心口疼,整个五脏六腑都在搅动,这疼痛不是一时半而会儿的事,像女人临产的时候一阵一阵的痛,时不时想起什么了就突然冒出来让你招架不住。”二奶奶抿了抿嘴,把眼泪鼻涕憋回去,勉力笑着让莉莉继续吃,不想这些坏心情的事。
吃了饭,二奶奶给莉莉展示如何做绒花发簪,让她再带一个回去。临走前莉莉小心翼翼地问二奶奶能不能拥抱一下,二奶奶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还没口头答应就被莉莉抱住。
二奶奶的贴身丫鬟送莉莉出门,正巧两个大高个仆人一人拖着一个棕榈树盆栽从月洞门后冒出来,两方在廊道上相遇。丫鬟同他俩招呼几句,让他们千万小心,别把土漏在地毯上。一人问盆栽放哪儿合适,丫鬟让放到连接二老爷院落的厅堂里。
莉莉仔细打量没说话的高个仆人,这人面色黑红脸型方正,两抹粗浓笔直的眉毛连接大蒜头鼻,本该是正气大方的长相,却因两个倒三角眼显得阴沉凶狠,看身材长相分明是那个把她押上运货火车的面恶男人,不过气质不是同一人,这人眼神多一份老实。
她做出随性姿态,探问棕榈树的养殖条件,两个仆人争相回答,她继续套话,得知这二人都归二老爷房,黑红脸确有个双胞胎兄弟,原先也在金府做事,因为脾气暴躁,总是跟人起冲突,被二老爷调去厂子做监工。莉莉走出金府,望着一片晴空摇摇头。她觉得好笑,没想到真冤枉了刘管家。